陈冲有时候美对我来说是一种负担(也会老去也会失去自己容貌)

导读: 田川:美对你来说是一种负担吗? 陈冲:有时候是,但总的来说我觉得是天赐的一种东西。有时吃饭见到一些同代的人,他们会跟我说,你是我们心中的女神,是当年的梦中情人……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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田川:美对你来说是一种负担吗?

陈冲:有时候是,但总的来说我觉得是天赐的一种东西。有时吃饭见到一些同代的人,他们会跟我说,你是我们心中的女神,是当年的梦中情人……这个时候就会觉得有负担,因为你是真人,不是女神,你也会老去,也会失去自己的容貌。当人们这样说的时候,我知道我会让对方失望,我自己也有点失望。

田川:自己失望的是什么?

陈冲:觉得这好像不是一个友谊的开始。

田川:那觉得会让对方失望的是什么?

陈冲:他期待见到的是女神,但女神在哪呢?

对话 陈冲

谢晋执导的电影《青春》,是陈冲的银幕起点,摄影师沈西林评价说,陈冲那张脸“既可以演工农兵,又可以演资产阶级。”

1979年,电影《小花》上映,这部影片在当年有3亿人观看,一夜间,陈冲被推上了全民女神的位置,成为了最年轻的百花影后。满街是小花的脸容,月份牌上是陈冲捧着金鸡奖、百花奖的照片。有一次陈冲上街,看见电影院门前两个广告画家正将她的脸蛋一点点描摹出来——那眼睛过分大了!她突然感觉这个巨大的美人头跟自己一点关系也没有。她的本质,是另外一回事。

对话 陈冲

陈冲的本质,是一个每天嘴里念着英文、德文的十八岁少女,一个读《浮士德》、读《变形记》的上海外国语学院大一学生,一个怕胖又贪嘴的女孩。1980年夏天,陈冲给来自美国的电影艺术代表团当翻译,其中一位教授问她,你考虑过到美国发展吗?回到家的陈冲一边听着猫王的磁带,一边萌生了念头——“我要去看看,世界的另一边”。

对话 陈冲

1986年,陈冲被享誉世界的意大利导演贝托鲁奇看中,出演了后来荣获奥斯卡的史诗巨作《末代皇帝》。开拍前贝托鲁奇说“我把中国最好的两位演员都请到了,一个是尊龙,另外一个就是陈冲!”90年代,陈冲出演由大卫林奇执导的《双峰镇》,这是当时全美收视率最高的电视剧,在美女大乱斗的卡司里,唯一的东方面孔惊艳众人。

△《末代皇帝》陈冲 饰 郭布罗·婉容(上)

《双峰镇》陈冲 饰 乔茜(下)

对话 陈冲

除了出演作品,陈冲首执导筒便获得金马奖最佳导演,并成为首位在好莱坞执导主流商业片的华裔女导演。今年,陈冲参与执导的电影《世间有她》上映,讲述了疫情背景下发生的三段故事。陈冲所执导的部分是个爱情故事,年轻的情侣在疫情阴霾下经历了生死离别,最后的时刻只能用手机作为情感的载体,探讨的是生命中的无常。

田川:为什么想讲这样一个故事?

陈冲:疫情开始的时候,每个人都感到了很大的冲击,最热闹的城市里最热闹的街道完全荒芜了,大家觉得预示了什么。我和美术总监朴若木遇到这样的事会一起交流。他发给我一组应该是哥本哈根街道的绘画,像是很日常的街道,日常的光线,但又显得那么令人不安和诡异,好像有对人类本身的一种预示。画是疫情前十五六年画的,疫情期间再看这些画,你更能感受到它的力量。失去了人群的街道,跟手机上传来的照片是截然不同的东西,这些画有了它形而上的意义。

陈冲:去年五月,美国因为疫情已经死了很多人,这也是我一生没经历过的事情。当时回家探望父母的计划一而再、再而三地被延后,所以我对担忧、思念、放逐的感觉有了很深的体验。寻找故事的时候,最终落到现在这个故事,其实就是在讲爱与失去。当时我在网上看到一个小故事,讲女孩离开了,就是很随意的一个告别,没想到就没再看见她。回忆起自己的人生,人要是有一个挚爱,是非常大的幸运和幸福,因为不是每个人都有的。失去挚爱或是任何一种失去,可能对一个人都是巨大的,所以就提炼了这个故事。

选择这个故事还有一个很大的原因是手机,其实这不是一个恋爱故事,是女孩与手机的故事。我跟丈夫、孩子、父母都是通过手机交流的。我母亲去世的时候,我无法赶到身边,也是通过手机跟她说的再见。电影里我写的两个人最后一段对话,其实后来在我的生命中发生了。

“母亲走了。......最后的日子哥哥昼夜陪着母亲一起煎熬,几乎没有睡觉。我在大洋的另一边无能为力,我能看见死神穿着黑色斗篷的身影,坐在母亲的床边,我也好想去坐在她的床边,拉住她的手。……近近远远的记忆围绕着我,像无数个萤火虫在黑夜里闪烁,每一只都是母亲的灵魂。”

陈冲

陈冲:医生和我哥哥说,妈妈等我赶回来再隔离完两三周是不可能了。她一周都生活在痛苦中,我就怕她是在等我回去,所以我就在手机上跟她视频,安慰她,说你可以放心地走,不要牵挂,我们都很好。我就在手机上看着她走了。这种离别的痛苦从手机中得到了某种安抚,这其实就是我拍的电影。

田川:您有很多回忆母亲的文字。

陈冲:对,很多人看到我母亲的照片,或看到我讲的母亲的故事就说,你母亲比你要高雅,要漂亮,要聪明,她对书本的热爱,对科学的热爱……我从小就在这样的环境中成长。

对话 陈冲

陈冲的名字是外公张昌绍给取的,意思是第二个阿中,阿中,就是陈冲的妈妈,著名的药理学家张安中。小时候,母亲会拿出英文的畅销小说给她讲,朴素的家中有两面墙摆的是各种书籍。在热闹、浮躁的演艺圈,陈冲身上有股与众不同的智性美,这种气质也来自母亲的熏染。

陈冲:所有事我都会跟妈妈讲,她也会跟我讲她在读的书,在弹的曲子,在唱的歌……我也是后来才知道,她最后在事业上遇到了很大的挫折,刚退休的时候她很困惑。我觉得是音乐和文学拯救了她,一辈子对音乐和文学的热爱,退休后又重新捡了起来。一群同学到老年以后还有信件来往,会写你看到某本书或某个段落会激动好几天,我也有同感……到了80多岁的年龄,她们互相之间的信件交流有很多是精神的融汇。经历了这样的一生,还能那么天真,她的心很纯。

妈妈第一次读《洛丽塔》的时候,她从中得到的不只是一个故事或一个非典型人物,是对文学本身激动。我原来想她是个很传统保守的人,一个80岁的老太太,会不会觉得这么猥琐的行为恶心。但我真的没想到她看到的不是这个,她领会到的是书的精神,我就很欣赏。这是母亲的一个特性。

田川:您说小时候妈妈会拖完地后,带着您一起躺在地上听英文广播。

陈冲:对,因为上海很热,我们没有电扇,也没有空调。我们总是把地板拖得很湿很湿,其实这样会损坏地板,但我们也不去管它,因为这样会很阴凉,然后我们就直接躺在地板上听广播英语。经过时间的沉淀,这些时刻仍然清晰地在你的头脑里。因为我知道用湿拖把拖地的时候,她很快乐。

在美国遭遇了爱情和理想的死亡

田川:平时都是自己打理妆容吗?

陈冲:对呀,自己化快,最多20多分钟,我就比较马虎。

田川:那如果是参加一些活动呢,也是您自己来吗?

陈冲:那些会有人来帮忙做,但他们一弄就是一小时。

田川:您愿意拿这些时间做什么?

陈冲:随便做点什么,发呆都比那好。

田川:我觉得您是特别女人的女人,有一种很迷人的气质在,但好像美也会被很多人误解,带来很多原罪,您怎么看待这件事?

陈冲:小时候真的觉得自己不美,当时谢晋选我的时候就说,这孩子是不漂亮,但很有个性。刚在洛杉矶演戏的时候,所有餐厅里的女招待都很漂亮。去试演的时候,十几个女孩子在那儿,好多都很漂亮。漂亮人聚集的地方,你一点都不会觉得自己漂亮,会觉得自己很丑,没有安全感。

田川:看到的都是自己的缺点。

陈冲:对,你永远都会看到别人的优点,看到别人比你强的地方,觉得自己一无是处,无地自容。这可能是与生俱来的东西。

田川:什么时候开始慢慢获得了自信和肯定?

陈冲:这个自信也不是绝对的,可能老了以后就成熟了,也可能是人生经历给我的自信。现在的不安全感比25岁时要少很多。从我这个年龄回头看以前的自己,我说这女孩真的蛮漂亮的,好像她是另外一个人了,但当时真不这么觉得。

对话 陈冲

90年代,陈冲曾一度是好莱坞片酬最高的亚裔女演员。《陈冲传》里写道,“Joan Chen是个不爱化妆,不穿明星行头,爱开敞篷、光脚丫到海滩上买螃蟹来煮的人,这个32岁的女子被杂志记者形容成“爱逃学的孩子”。

陈冲:当年可能还在文化冲击当中,到了一个陌生的环境,跟我在国内受的教育实在相差太大,所以人在非常困惑的情况下经历的各种,现在想想是有点不可思议的。

田川:您经历过什么不可思议的事情?

陈冲:比如到了美国的新学校,我们排《仲夏夜之梦》的时候,就会看到有一对两对的同学在那儿亲密或怎么样。其中有一个男演员老来骚扰我,我就会困惑,不知道是我不正常,还是他们不正常。我不知道他们的社会标准。

田川:不清楚他们规范的边界在哪里。

陈冲:对。现在的孩子们可能对国外的文化还了解一些,但1981年我去的时还不太了解,实在太困惑了。我不懂,所以很紧张,很害怕。后来再见到这个演员的时候,我会发疹子,整个脖子都会红起来。也不知道是一种什么样的心态,就紧张到例假会停半年。

后来发了红疹我就去医务室看,医生说你有没有吃什么,或接触了以前没接触过的东西,可能是过敏。我说我从中国过来的,很多东西以前都没接触过。我也是事后才想到,他可能觉得你肯定什么都不懂,说得看你身上其它地方还有没有问题,就叫我脱衣服。现在回头想,这就是骚扰。当然这种事后来没再发生过,但刚到美国时遇到这些事情,我就觉得太恐怖了。

对话 陈冲

陈冲曾说过,来到美国之后,她迎来的是理想和爱情的死亡。

陈冲:年轻的时候往往是陷于各种爱情,在疼痛或感到抑郁的时候,如果有了一个饰演的机会,我就赶紧起来把剧本看了,然后洗头洗脸打扮好出门。所以其实电影给我的是一种拯救。它多次把我从生活的泥潭中拎出来,给了我一个比较抽象的快乐。

对话 陈冲

《末代皇帝》之后,陈冲真正爱上了电影。而后,无论是做演员还是做导演,她始终在追寻着那份诗性的表达。她曾这样形容那位《英格力士》里的英语老师——他没有按着时代的脚步像一头牛那样生活,是按着一个永恒的脚步在生命的路上走。

田川:年轻的时候一下出名了,获得了很多成就和肯定,后来又去学习……似乎您走的每一步总可以保持清醒。

陈冲:我对突如其来的名誉、宠爱会有问号,因为小时候经历了家里的跌宕。也可能自己就是一个非常严肃的人,或者是天然的东西,可能都有。

田川:为什么您可以既存在过早地成熟,还可以保持那份纯真?

陈冲:我有一种坚持,一种忠诚,不会因为时代把它们抛弃了,我就抛弃它们。可能纯真就是从这里来的吧。其实在你每时每刻的判断当中,它都存在。我觉得我母亲就是那样的,你可以说她是一个不务实的人,就是她永远有一份不被时间所限制的纯洁。

田川:这样做的底气来自哪里?

陈冲:没有什么底气,是人生本来的需要。我觉得尤其是现在,还有战争在发生,我觉得唯一拯救的力量就是爱,除了爱没有别的,只有这一个字。

对话 陈冲

就是这份严肃和天真,让她也收获了她最向往的礼物,一份笃定的爱,一个坚实的家庭。在大女儿18岁生日的时候,陈冲想起了纪伯伦的那句诗:“你们是弓,你们的孩子是被射出的生命的箭矢”。陈冲给这首诗补上了一句——“不管飞到多远,箭都不会忘记那把为她弯曲的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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