专访76岁演员顾永菲(称好演员只要心里有了这个眼神就能出来)

导读: “紫色是蓝色和红色的结合,它有红色的热烈和奔放,又有蓝色的高雅和浪漫。繁漪就是紫色的。”走入位于武康路395号上影演员剧团的化妆间,演员顾永菲放下手中捧了一路的紫色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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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色是蓝色和红色的结合,它有红色的热烈和奔放,又有蓝色的高雅和浪漫。繁漪就是紫色的。”走入位于武康路395号上影演员剧团的化妆间,演员顾永菲放下手中捧了一路的紫色绣球花束,脱下淡紫色外套,坐下来开始化妆,为即将录制的纪录片《我和上影演员剧团》访谈做准备。她的领口还系了一条别致的紫色小方巾,一直到录制时都未脱下。

“好久没看到我‘娘’了”,上影演员剧团团长佟瑞欣亲热地叫她,在陈薪伊导演的明星版《雷雨》里,他演鲁大海,顾永菲演他的母亲鲁侍萍,而在1984年孙道临执导的《雷雨》里,顾永菲演的是繁漪。

顾永菲和上影演员剧团团长佟瑞欣

孙道临曾说,如果一个人的性格可以用色彩来形容,那么,繁漪的性格应该是紫色的,他关于紫色的描述,顾永菲记到现在。这次“回家”,除了录制访谈,顾永菲还有一个心愿,就是去刚落成的孙道临铜像前,献上一束紫色的花。“其实,道临老师也爱紫色。”

顾永菲接受解放日报·上观新闻记者专访

道临老师把我“捏”成繁漪

1984年,孙道临根据曹禺同名话剧编导并主演的彩色宽银幕影片《雷雨》启动拍摄,这也是孙道临第一次做导演。在影片中,他用紫色来象征繁漪,不仅繁漪的服装大多选用深浅不同的紫色调,在化妆上,还特地为其选择了两只淡紫色透明钻戒和一对紫色耳环。在拍摄繁漪“肖像”时,照明上也辅以紫光。

演员顾永菲

见到顾永菲时,孙道临第一句话就问,“你喜欢什么颜色?”顾永菲有些诧异地回答,“我好像特别喜欢紫色。”孙道临的眼睛一亮,“为什么?”

“我不知道,我就是觉得它好看。”“你应该知道为什么。”孙道临耐心告诉顾永菲,因为紫色是红色和蓝色的结合,它有红色的热烈和奔放,又有蓝色的高雅和浪漫,所以紫色才那么美。顾永菲闻言豁然开朗,“我那时候觉得,能跟着这样一个有学问的导演真幸福。”

其实,在长春接到《雷雨》剧组试镜电报时,顾永菲压根没觉得自己有机会,尽管已经拍了《但愿人长久》《港湾不平静》等电影,自谓“吃了几年胶片”,但《雷雨》在当年可谓是大制作、大IP,繁漪这样的角色,更是不选40个人是定不下来的。她有点自傲,又有点自卑,索性跟影片副导演王洁说,“我恐怕来不了,你们可以去看我拍过的戏,如果觉得行,我再过来。”

没想到,他们真的把顾永菲以前的作品找出来,孙道临请了曹禺一起在上影厂的小放映室观看,曹禺看着看着,突然叫起来,“这个演员,她怎么会没红呢?”

孙道临笑着说,“等她拍完《雷雨》就红了。”

《雷雨》

也许顾永菲天生就和《雷雨》有缘。顾永菲生于1946年,出演电影《雷雨》时,正好是繁漪的年纪。在读南艺附中时,她演过四凤,等到2004年陈薪伊导演的明星版话剧《雷雨》里,她又演鲁侍萍。“我是什么年龄演什么角色。好作品会伴随演员的一生,真是这样的。”

为了拍繁漪,顾永菲吃了不少苦,首先,要减肥。为了贴近角色,当时,顾永菲每天就买二两粥,早上喝一两,剩下的留到中午再喝。《雷雨》是年代戏,人物仪态要还原出时代感,比如繁漪在坐下时,只能坐椅子的三分之一,衣服里不能穿胸罩,而是用紧身马甲遮蔽住身体曲线。她需要随时端庄,不能露出风情,所以,她才会一直感到压抑。

繁漪有很多人演过,有人演得有些神经质,有人演得像躁郁狂,而顾永菲给了她一个明确的定义——深闺怨妇。“我本身的性格风风火火,说话语速也快,与角色区别很大。是道临老师把我一点点‘捏’成了繁漪。”

顾永菲记得,孙道临对台词要求很高,拍摄时,一直提醒她说话慢一点、声音不要太响,“因为从现在开始,你就是繁漪了。”他担心顾永菲找不到繁漪的感觉,又请著名表演艺术家张瑞芳来给她“开小灶”。顾永菲去了张瑞芳家里,两个人拿着一段周冲和繁漪的对手戏排练,张瑞芳问她,“你为什么会忽然说,‘冲儿,你有十七了吧’这句台词?”

“我觉得自己过得糊里糊涂的,怎么连儿子的年龄都忘了。”“为什么此刻忽然又想起来了?”一下子,把顾永菲问住了。张瑞芳耐心跟她拆解,繁漪是在拿着手帕给周冲擦汗,擦到下巴时,发现儿子长出了小胡茬,才突然想起儿子都这么大了,也出现了戏剧里的母子关系。“听她这么解释,我茅塞顿开。我以前在课上学到,‘好演员,没有细,就没有戏’,在这里总算实践了。”顾永菲也为张瑞芳的和蔼可亲深深感动,“我没有拍她的戏,她也不是我的导演,但她愿意一遍遍认真诚恳地教我。”

那一代的上影演员都是如此为艺术甘心奉献。顾永菲是拍完《雷雨》第二年才加入的上影演员剧团,拍摄这部戏时,她还作为外来演员住在宿舍里。副导演王洁和她一个房间,晚上要熬夜准备第二天的拍摄方案,看到顾永菲睡了,就赶忙把台灯蒙起来,再继续工作。

顾永菲和佟瑞欣在孙道临铜像前

每周,孙道临都会让王洁把住在宿舍的几位演员,包括饰演周萍的马晓伟,饰演周冲的钟浩,饰演鲁贵的胡庆树等人叫到家里来聊戏。到了吃饭时间,他的夫人、著名越剧表演艺术家王文娟会走出来,操着轻软的浙江口音说,“道临,你们聊好了没有?好吃饭了。”那画面特别温馨。

在顾永菲眼中,孙道临是一个学者型艺术家。“我很敬佩道临老师,他非常和蔼,说话永远是那么彬彬有礼,永远那么有绅士风度。”为了让孙道临满意,顾永菲经常一个镜头琢磨许久,甚至睡觉时还在琢磨。

当时使用胶片拍摄,片比约在2.5:1,也就是通常拍两条半的镜头里选一条,最多拍摄3条,再不好,也只能勉强用了。倘若一个演员拍了四五条还没过,自己都会难为情,因为你占了别人的片比。

《雷雨》中,繁漪和鲁侍萍谈话时,周朴园一脸愠色地进来说,“繁漪,克大夫在等着你。”繁漪淡淡瞥了他一眼,下巴微微一抬,继而轻轻一笑,“克大夫,谁是克大夫?”表面的云淡风轻里,将心底的蔑视与不屑刻画得淋漓尽致。这个教科书级别的镜头就是顾永菲梦里琢磨出来的。

“那天我琢磨到睡不着,忽然在梦里感觉,我这时应该半侧着脸,然后给他一个淡淡的笑,甚至都不去看他的脸,就看他的下巴那一点地方。”那天拍完这条,她看到了孙道临脸上露出满意的微笑,心里高兴极了。“好导演给你提出要求,你就会不断地自己去寻找。”

“繁漪”当上春晚主持人

1986年,顾永菲担任了春晚主持人,一同主持的还有赵忠祥、王刚、姜昆、方舒、刘晓庆。其实,三个女主持人都是“曹女郎”,顾永菲演了《雷雨》里的繁漪,刘晓庆演了《原野》里的金子,方舒演了《日出》里的陈白露。顾永菲是其中最早被定下来的人,有人发现她现实里幽默风趣,完全不像她演的那些“大悲旦”,就向导演组推荐了她。通过这次主持机会,观众看到了顾永菲的另一面。

“那一年的春晚挺让人兴奋的,能参与也很自豪。”顾永菲回忆,1986年春晚是过了1985年春节就开始筹备的。

为何要这么着急,这还要从1985年春晚的失利说起。据当时媒体报道,1985年春晚播出以后,收到一千多封观众来信,批评节目质量低劣,在文娱节目中还插入一些商品广告和彩券开奖节目,让观众大呼上当。当时,串场主持人的准备工作做得也不够充分,主持人多数都是在除夕前一周才到京,没能在一起很好地对台词。

为了做好1986年春晚的主持准备工作,顾永菲提前三个月就被导演组“关”进了中国政法学院招待所。串场词是提前设计好的,一遍说下来后,导演觉得哪里不合适会提出修改,主持人也要跟着一遍遍重新适应。“当时刚改革开放不久,大家思想上还是比较谨慎。”顾永菲说,最后落到每个人身上的台词并不多,但都是经过千锤百炼出来的。

第一次主持春晚,她并不觉得紧张。“主持比演戏轻松”。现场直播时,大部分串词就是介绍出场嘉宾,稍带几句幽默调侃,也会安排每人朗读一段贺电。整台节目喜庆红火、幽默诙谐,播出后大受好评,也留下了不少脍炙人口的节目。蒋大为的成名曲《在那桃花盛开的地方》,陈佩斯、朱时茂的小品代表作《羊肉串》都出自这台晚会。当时有评论指出,“联欢晚会最忌三个字:冷、油、洋。观众谢谢今年的主持者和演员们,一点‘水份’也没有给。”

当年,央视针对三位女主持人还做了民意测验,发现工农兵观众喜欢刘晓庆的较多,因为她比较有活力;大学生观众喜欢方舒的较多,因为她看起来更有亲和力;而知识分子观众里喜欢顾永菲的较多,因为她身上有一股书卷气。

“虽然说那时候的主持人不像现在这么活跃,但确实让我又多了一个被关注的平台。”顾永菲记得,主持过央视春晚后,当时包括上海电视台在内的至少10家地方台都来找她主持春晚。因为观众反馈良好,央视还一度想调她去台里做主持人,顾永菲想了想,还是婉拒了。“在我心目中,还是做演员更有挑战性,我喜欢每一次都可以刻画不同人物的感觉。”

上影厂的匆匆过客

离开主持舞台不久,顾永菲移居澳洲,一度息影。

演过《雷雨》里的繁漪后,顾永菲好像看什么都“曾经沧海难为水”。找她的戏络绎不绝,但拿到角色,顾永菲总忍不住和繁漪比一比,觉得比不过,没有挑战性,她就不甘心。

在上影厂,顾永菲后来只演过一部讲述越剧演员故事的《莺燕桃李》,何晴在片中演她的学生。她从小就喜欢越剧,最爱王文娟的表演,电影里涉及的越剧唱段尽管由越剧演员配唱,但身段都是顾永菲自己的,水袖抛得尤其漂亮。当时,越剧名家袁雪芬、傅全香来看了也称赞:“这个演员老有味道的。”

《莺燕桃李》圆了顾永菲的越剧梦。之后,顾永菲继续等待着合适的角色,但等来等去,还是没有等到下一个繁漪。有次,一位导演来找她演一部名叫《黑玫瑰》的剧,开出的价格极具诱惑力。顾永菲问,“剧本写好了吗?我想看过再说。”没想到对方反问,“这个价钱,你还要等剧本好了?”

“我去摆地摊也一样挣钱,演员不看剧本,怎么演戏?”她心里装着一股演员的傲劲儿,直接将对方扫地出门。“也许是因为起点太高了,又是曹禺先生的《雷雨》,又是道临老师导演,拍完后,我有了进步,也有点骄傲了。没想到最后,我成了上影厂的过客。”说到这里,又是一声叹息。

《但愿人长久》

顾永菲坦言自己其实不想走,她对演员剧团,对孙道临、张瑞芳等前辈名家的感情很深。只是那段时间常常感到失落,好像上不着天,下不着地,就在那儿飘着,“真的很难受”。

如今讲起一桩桩往事,她眼圈还会泛红,但在镜头前面,她会将泪水克制在眼眶里,不让它们掉下来湿了粉。

彼时听说顾永菲决定离开,著名戏剧家杨村彬和夫人王元美特意跑去上影新村看她。杨村彬一心想请顾永菲来演他的话剧《光绪亲政记》中的慈禧,光绪则打算让佟瑞欣来扮演。王元美和顾永菲相见恨晚,拉着她的手泪眼婆娑地问,“怎么就要走了啊?”

“找我的戏我不太愿意拍,我想拍的戏又挨不上我。”

“我打算写一部《慈禧的一生》,那是非你莫属的。”杨村彬说。顾永菲笑着答,“那等你写完,我再回来。”遗憾的是,随着1989年杨村彬的去世,这一合作最终未能如愿。

息影14年,被陈凯歌再请出山

1998年,陈凯歌执导拍摄历史巨片《荆轲刺秦王》。该片聚集起一群当时的“大腕”,巩俐、张丰毅、李雪健、王志文等演员都已定下,在秦始皇母亲赵姬的选角上却犯了难。陈凯歌曾感叹,“要是顾永菲在就好了。”

演员赵有亮来剧组试戏时,听说导演在找人,一问才知是在找顾永菲。当时,顾永菲已经在镜头前消失14年,连她身居何处都众说纷纭,有人告诉陈凯歌她在美国,有人说她在法国,还有人说在澳大利亚。赵有亮一拍大腿,“这不是我上戏的同班同学吗?我前几天刚和她在南京打过麻将!”绕了一大圈,陈凯歌这才拿到了顾永菲的电话号码。

“这个角色,我第一个想到的演员就是你。”陈凯歌在电话里说。一开始,顾永菲还是有顾虑,“我真的息影了14年,可能对着镜头时都会发抖。”第二天,一位剧组副导演来探望顾永菲,回去告诉陈凯歌:“顾老师除了胖了一点,其他真的没什么变化。”陈凯歌于是又打电话劝她出山,“我和陈红两人彻夜难眠,就想着这个角色该找谁。”一旁陈红接过电话,亲热地打起校友感情牌:“顾老师,我在上戏读书时,课上就看您的《雷雨》,还演过四凤的片段……”

陈凯歌形容,赵姬戏份不重,但非常重要,她出场时,脸上就要有12个字——“历经沧桑,雍容华贵,风情万种。”顾永菲至今记得她当时的回答:“历经沧桑,那是我;雍容华贵,我气质里有那么一点;风情万种,我虽没有,但是可以演出来。”

顾永菲在《荆轲刺秦王》中

决心接下赵姬这个角色,倒不是因为她身上有繁漪的影子,而是因为导演是陈凯歌。“他的《霸王别姬》拍得好,我是在澳洲看的,这部片子国外影响也很大。所以,我愿意和这样的导演合作,虽然戏份少,但他用这12个字把我说服了。戏少,才更要看演员的功力,这个角色很有挑战性。”

有人写过一篇《历代影视剧中赵姬大比拼,我心目中的最佳送给顾永菲老师》,文中形容顾永菲饰演的赵姬身上“既有对爱人和孩子的不舍,又有对自己行为的愧疚,内心矛盾的地方随处可见”。有朋友发给顾永菲看,她很欣慰,“我很感谢这位观众,他是个懂戏的人。”

当赵姬看着自己的情人嫪毐事败被俘、即将诀别时,陈凯歌和顾永菲说,“我要你含着眼泪,给他一个少女的微笑”。顾永菲真的满含热泪,神情像是回想起两人初见时的感觉,这一幕让不少观众动容。“王志文的台词功底特别好,他的表演真的能够打动我,对手戏演员间的交流也很重要。”

赵姬的戏份比较集中,拍摄时间不长。在短暂的相处中,顾永菲觉得陈凯歌是位尊重演员但也严格要求的导演。他会为了拍出自己想要的效果一遍遍重来,有些演员的戏可能要拍上十几遍。“陈凯歌的镜头运用非常流畅,也能够判断出演员表演是否准确,但他对演员的启发不像道临老师那么感性。如果你不是一个特别有悟性的演员,可能会领会不到他的要求,只能一条条地重拍。”

比如,陈凯歌会要求一位演员“在一秒钟之内把喜、怒、哀、乐全表达出来”。演员怎么都做不出,反而觉得导演要求过分。“其实,当喜、怒、哀、乐全涌上你心头的时候,就是百感交集,一个略带怅惘的眼神就能表达出来。也许他直接用百感交集这个词会更好一些,但作为一个好演员,应该有能力理解导演的意思。”顾永菲说着,跟记者现场示范了一个百感交集的眼神。那一刹那,让你相信一个好演员“吃了几年胶片”后,真的随时可以吐出一缕银幕光影来。

“你只要心里有了,这个眼神就能出来。”顾永菲的眼波里流转出动人的艺术光彩,就像她当年打动孙道临时那样。

这么多年过去了,她依然是观众心目中的经典繁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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