潺潺乐声,脉脉低语:《爱玛》中费尔法斯小姐的音乐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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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刘雅琼
提及奥斯汀小说《爱玛》中的费尔法斯小姐,我们总是会想到一位身着束腰裙的淑女在弹奏钢琴,她似乎总是沉默的。爱玛认为她唯唯诺诺、过于谨慎,“总是这么冷淡和矜持,这么不由自主的明显的漠不关心”;约翰•奈特利夫人对她的描述是“甜蜜的”“可爱的”。从费尔法斯小姐的言谈举止中,我们似乎看不到她的感情,她好似一位戴着面具的“家里的天使”。
不但沉默,费尔法斯小姐似乎也总是冷漠的。爱玛承认,费尔法斯小姐的美是一种内外兼修的文雅,“受到了顶好的教育,常常和有是非感的、有学问的人们住在一起,她的心灵和理解力已经得到了训练和培养的每种好处”。但是,爱玛在费尔法斯小姐身上找不到情感的成分,这一点也令读者备感困惑:费尔法斯小姐是否真正钟情于弗兰克呢?
小说的转折发生在费尔法斯小姐的一次音乐表演中。当弗兰克与爱玛大肆调情、引导爱玛进行错误的想象时,费尔法斯小姐演奏了一首《罗宾•阿戴尔》(Robin Adair),这首歌曲的歌词如下:
寂寂小城还有几分意趣?
罗宾他不在我的身边啊。
我心心念念想看见什么?
我心心念念想听见什么?
使小城成为人间天堂的
欢乐与愉悦都去哪里了?
哦!它们已与你一同离去,
罗宾•阿戴尔。
是什么使得聚会欢畅无匹?
罗宾•阿戴尔。
是什么使得舞会欣然快意?
罗宾•阿戴尔在呢。
是什么,是什么时候戏剧终了,
是什么,让我的心灵忧愁渺渺?
哦!是作别,
罗宾•阿戴尔。
可现在你对我那么冷漠,
罗宾•阿戴尔,
可现在你对我那么冷漠,
罗宾•阿戴尔。
尽管如此,我的爱依旧,
依恋的心依旧。
哦!我永永远远都不能忘怀,
罗宾•阿戴尔。
(转引自Peter F. Alexander的《简•奥斯汀的<爱玛>中的音乐线索“罗宾•阿戴尔”》(“Robin Adair as a Musical Clue in Jane Austen's Emma”),歌词为笔者自译。)
“我的爱依旧,依恋的心依旧,哦!我永永远远都不能忘怀,罗宾•阿戴尔。”一曲终了,我们终于有理由相信,费尔法斯小姐既不沉默,亦不冷漠,她并非循规蹈矩、亦步亦趋的“家庭天使”,而是同爱玛一样,具有充沛的情感和鲜明的个性——甚至,她的情感更为浓烈深厚,她对于幸福的追求更为坚定不移。
弦犹在耳,隐藏在这一曲《罗宾•阿戴尔》背后的,是费尔法斯小姐的隐忍。费尔法斯小姐身为孤儿,孑然而立,由父亲的好朋友坎布尔上校抚养长大,受到了很好的教育,但是因为坎布尔上校的财产必须完全留给自己的女儿,所以费尔法斯小姐必须接受音乐教育,这样才能使“日后维持相当的生活水平”。于费尔法斯小姐而言,音乐才艺的首要意义并非消遣,而是她未来谋生的手段,也正因此,费尔法斯小姐的钢琴演奏技艺堪称完美。但是,无论是音乐才艺,还是费尔法斯小姐看似毫无挑剔之处的言行,其背后是时时刻刻的自省与隐忍。费尔法斯小姐无父无母,无所依靠,哪怕客客气气、冷静理智,仍然难逃“过于谨慎”的苛责,又怎敢如爱玛一般尽情肆意呢?习得“虔诚的修女那种坚忍不拔的精神”是她最好的选择,也是她唯一的选择。
隐藏在这一曲背后的,更是费尔法斯小姐的热忱。在音乐滋养中成长的费尔法斯小姐,一定会为音乐直击心灵的力量所打动,也一定无比渴求心心相印的爱情。费尔法斯小姐身处秩序与礼教严格的18世纪。在当时,由于社会礼仪的规约,女性的真实情感总是受到各种各样的压制,因而难以得到表达和抒发,女性最常见且最安全的语言是沉默,唯有音乐,可以帮助女性突破言语上的禁忌,实现个性化的表达。在这首乐曲中,费尔法斯小姐的《罗宾•阿戴尔》曾经使聚会“欢畅无匹”,使舞会“欣然快意”,而今,相聚的场景犹在,斯人却不复从前。费尔法斯小姐囿于身份的束缚,无法直抒胸臆,于是借用这首乐曲对自己的情感进行表达,也对弗兰克进行不动声色地指责。当费尔法斯小姐演奏这首曲子时,弗兰克立刻听出来这就是她最喜欢的曲子,这是只有弗兰克知道的隐含信息,可以想象,这首曲子是费尔法斯小姐与弗兰克表白心声的桥梁,是费尔法斯合法的情感表述语言。
至此,我们终于回想起,在费尔法斯小姐的世界中,音乐始终贯穿始终。弗兰克深知费尔法斯小姐对音乐的喜爱,向费尔法斯小姐赠送了一架大钢琴,并且帮助她修理钢琴。同样,费尔法斯小姐也以音乐与弗兰克进行交流:她与弗兰克一起唱歌、跳舞;当弗兰克请求她弹奏他们两人跳舞时伴奏的华尔兹乐曲时,她立刻应允,而且从弗兰克的话中我们得知,在前一天的舞会中,尽管她很疲倦,仍然一直配合着他。可以想象,当费尔法斯小姐无法使用直白的语言去表达情感圆满的喜悦或情感受挫的愤懑时,音乐是她的语言,与她相伴相随,也正是因为小说中如影随形的音乐,我们看到费尔法斯小姐绝非毫无个性的“家里的天使”,她具有非常丰富的个体情感。费尔法斯小姐的音乐语言证实了奈特利的看法是正确的:他认为费尔法斯小姐并不缺乏感情,并且性格也很好,“能宽恕,能忍耐,能自制”。果然,在之后的一系列事件中,费尔法斯小姐的主体意识逐渐显露出来了。她独自冒雨去取弗兰克的信件,这个举动与《傲慢与偏见》中伊丽莎白徒步去尼日斐花园照顾生病的姐姐非常相似;她因弗兰克的离去而黯然神伤,甚至大病一场。但是同时,费尔法斯小姐并没有因为与弗兰克的爱情而放弃自己谋求经济独立的计划。她一度试图运用自己的音乐技能去谋求一份家庭教师的职位,尽管在周围人的眼里,这个职业是“奴隶行业”。
音乐贯穿了费尔法斯小姐的整个成长过程。她用音乐获得谋求经济独立的可能性,用音乐与恋人沟通,又以音乐表达自己的诉求,在这个过程中,她从音乐中获得了丰富的、独立的主体意识。试想,如果奥斯汀没有呈现费尔法斯小姐的音乐世界,那么她的形象是干瘪的、冰冷的,我们很容易将她归类为模式化的“好妈妈”“好妻子”“好女儿”,因为我们看不到她独立的情感诉求和完整的精神世界。音乐既赋予女性表达情感的机会,是沉默的女性“说话”的方式,也是他人解读女性主体意识的钥匙。奥斯汀的智慧之处在于,她没有直接评述费尔法斯的生活,而是借助于一首难以被人注意到的歌曲,抒发费尔法斯小姐不为人知、也不愿叙述的隐忍与热忱。
奥斯汀小说中对于借音乐表达心声的女性的刻画,当然与她本人的生活息息相关。音乐是奥斯汀生活中相当重要的一个部分。奥斯汀本人接受过专门的音乐教育,弹琴、唱歌、跳舞是她日常消遣的主要内容。在奥斯汀的哥哥亨利•奥斯汀(Henry Austen)的《作者传略》、詹姆斯•爱德华-李的《回忆录》、卡洛琳•奥斯汀的《我的姑妈简•奥斯汀:一份回忆》以及帕克•霍南(Park Honan)撰写的传记中,都提到了奥斯汀的音乐生活:奥斯汀每天早晨都会练琴,她平时弹奏的曲子大多数都是自己手抄的,并且奥斯汀很喜欢唱歌跳舞。奥斯汀的另一位侄女爱玛•奥斯汀-李谈到,“据说简嗓子很甜美,唱歌极富情感”。音乐是奥斯汀抒发感情、表达思想的重要方式。可以想象,在这位才华横溢的女作家闲暇之时,音乐承载了她多少欢乐与忧愁,寄托了她多少思考与才情,又有多少经典作品的诞生,源自于叮叮咚咚的音乐声。因此,理解音乐在奥斯汀生活及小说中的表述,对于理解奥斯汀的作品具有至关重要的意义。
在当代一些优秀音乐家的努力下,奥斯汀的乐谱已经录制成了多种CD,包括《简•奥斯汀的藏品》(The Jane Austen Collection,2006),在奥斯汀乔顿故居起居室录制的《简•奥斯汀的娱乐:从她自己的图书室飘来的音乐》(Jane Austen Entertains: Music from her own library,2007),由简•奥斯汀纪念基金(Jane Austen Memorial Trust)赞助发行的《简的巧手:简•奥斯汀的歌本》(Jane's Hand: The Jane Austen Songbooks,2007)。最近的一张CD是由国家基金(National Trust)赞助发行的《奥斯汀最爱的音乐》(Jane Austen Piano Favourites,2010)。奥斯汀当时使用的钢琴是一台斯托达(Stodart)钢琴,这张CD为了追求同样的音响效果,使用了一台1807年的斯托达钢琴和一台1801年的布罗德伍德(Broadwood)钢琴。在这些音乐集中,我们得以重新聆听费尔法斯小姐这一曲《罗宾•阿戴尔》。悠扬的音乐、圆润的女声,将我们立刻带回18世纪的会客厅,带到费尔法斯小姐内心世界。这一曲动人的音乐比任何文字都更能说明:费尔法斯小姐当然不是恪守陈规的“家庭天使”,而是情感丰富、充满个性,甚至具有几分现代特质的女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