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要赶在遗忘之前,抢救对爱情的记忆

导读: 吕秋美说完这一句话之后,就踏下水泥台阶,往巷口头也不回地走了,留下我和一扇半开的大门。 吕秋美走了之后,我站在梁包子家门口,脑袋里一直重复传来这个熟悉又陌生的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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阅读袁哲生,有如阅读卡佛般的静谧。他是极有耐心的作家,叙事冷静,留白多,然而情绪的丰满积叠毫不受阻——大概,这是因为他对于世界的感知来自于一种深远敬重的体认,而非惶惶然的指认吧。重大事件的呈现或意义的消解并非其文字聚焦点,他只专致于不断地深潜,将本质性的、悲剧性的孤独内核从事物表相的包覆中揭出。无论是《猴子》中淋淋落落的雨,还是《罗汉池》里层续迭代的男男女女们,一种动态的、暗涌般的复沓节奏在文本中行进,将时间裹挟在凝固的空间之中,完成一次又一次的生命冲浪与世代轮回。

我理解且敬佩,因这必定是十分费力的书写实践。因袁哲生的美学原则,是用白描修辞,留白不可言说的,这使他的叙事,总有一种一再打磨叙事的严谨质地。而这般锋利的叙事,却是为了重现一种敬远:不可言说的,他依旧不会在小说里轻率表述,或僭越角色去发声。这种自我节制,使他的小说,为读者总体封存一种近触存在本质的体感。我猜想他的书写,像是一种指认,或体验的原样奉还,帮助我们,实历我们必然常习,但却始终失语的真确感知。

——童伟格

(1966—2004)台湾高雄县冈山镇(今高雄市冈山区)人,毕业于文化大学英文系、淡江大学西洋语文研究所。文字冷静平淡,叙事手法简约节制,写作风格犹如疏离的冰山,字里行间的处处留白常蕴含深刻意义。作品往往通过儿童单纯的眼光去捕捉人类的孤独、生存困境与潜藏人们心底的沉郁情感。曾获台湾第17、22届“时报文学奖”短篇小说首奖、第20届“联合报文学奖”短篇小说评审奖、第33届“吴浊流文学奖”小说正奖、“五四文艺奖章”小说类等等。著有小说集《静止在树上的羊》《寂寞的游戏》《秀才的手表》,中篇小说《猴子》《罗汉池》。

猴子 · 雨(节选)

袁哲生 / 文

阳光好大,巷口的九重葛开满了紫红色的小花。

梁包子把大门密密实实地带上了。

我坐在梁家门口的水泥台阶上,一股热乎乎的烧烫感从我的短裤底传上来。巷子里一个人都没有,这我早就知道了。

我不知道自己在梁羽玲家的大门口坐了多久。(太阳烧烤水泥的味道。)隔壁家大得有点不真实的青皮香蕉、芒果静静地挂在高高的枝丫上。

背后的红色大木门突然被拉开了,我吓了一跳从地上站起来。

是吕秋美,她也被我吓了一跳。

“梁妈妈,我找......”我低下头,看见吕秋美穿着一双雪白的高跟鞋。她身上的那件白色两截式洋装也是新的, 我还不曾在梁包子家天井的晒衣竿上看见过。

“你找梁羽玲玩?进去吧。”

这是吕秋美跟我说的,或者,跟我们村子说的最后一句话。我抬起头来看了吕秋美一眼,刺眼的大太阳被门上方的水泥板挡住了,我看得非常清楚。吕秋美戴了一支很大的黑色太阳眼镜,头上包了一条宝蓝色底向日葵花纹的大方巾,她的声音微弱而柔软。我很希望她能再跟我多说几句话,可惜并没有。

吕秋美说完这一句话之后,就踏下水泥台阶,往巷口头也不回地走了,留下我和一扇半开的大门。

我看着吕秋美头巾上一团簇拥着的向日葵转瞬间消失在巷口的那丛九重葛后面,过了一会儿,高跟鞋敲击路面的声音也不再传来了。

A Bride Hurries | Chien-Chi Chang 1999 Taiwan

“你找梁羽玲玩?进去吧。” 吕秋美走了之后,我站在梁包子家门口,脑袋里一直重复传来这个熟悉又陌生的句子。这次是吕秋美邀请我进去的,因此我不必像平常一样溜进去吧?

但又有谁知道,门不是我打开的呢?

我站在梁包子家门口,很僵硬地把脖子转向巷口的方向。

外边一个人都没有,我早就知道了。

我走到巷口的九重葛旁边,伸手摘了一片嫩绿的新叶,不经意地把它撕成碎片,然后撒在地上。我往回走。

梁包子家的大门没有关上。门不是我打开的。

我走进前院里去,墙脚边的两大盆七里香长得好极了,有几条细枝已经快冒出墙顶了。

太阳好大。

我走进客厅里去,电视机的门是拉上的,有一只大壁虎粘在上面,动也不动的。

小茶几上有半碗油花生和半瓶高粱酒。我没有吃花生。我扭开小酒瓶的铝盖,凑到鼻子前面用力闻了一下,瓶口沾到我的鼻尖,凉凉的。

我走进厨房里去,经过梁羽玲房间的时候,我没有往里面看。我知道梁羽玲在她的房里。我拉开冰箱的门,用手指头去抠冰库里的冰苔吃,吃不完就抹在脸上。融化的冰霜从我发烫的脸颊流到脖子上,我的脖子很脏,随手就能搓下几条油垢来。

吕秋美房间里的电扇没有关,还一直嘎嘎地转动着,转到纱门这头时,布帘子便被一股热风掀起一小角在半空中软弱地飘浮着。

Waiting | Chien-Chi Chang 1998 Taiwan

“你找梁羽玲玩?进去吧。”轻轻拉开吕秋美的纱门时,我一直想到这句熟悉又陌生的话。梁包子骑着大单车卖包子去了。梁羽玲在她的房里剪纸花。“进去吧......”

大木床的床脚边有几罐梁包子泡的药酒。人参的长须,海马的卷尾巴,水母一般的当归,交缠如毛线团的雨伞节,鹿茸切片上的美丽花纹,红黑色的枸杞子悬浮在大玻璃罐子里......

大衣橱的木门被我拉开,发出一截干涩的压挤声和冷冷的樟脑味。满满一大排的衣服整齐地吊在衣杆上,一件挨着一件,干净而鲜艳,好像昨天才从阿霞的裁缝店里抱回来的。

梁包子家干净极了,看得出来是刚刚才用心整理过的。厨房的洗手槽里一点菜渣也没有,大木床上的床单被一双细心的手抹平了,像一把竹扫帚从细沙上拂过,留下浅浅的凹痕。

挂衣钉也收拾过了,上头只有一件梁包子的薄睡裤安静地垂挂着,蓝白色相间的直条纹,宽大的裤管上还留着梁包子穿过的形状。

吕秋美不会再回来了。我知道。

那天晚上,梁包子客厅里的灯泡亮了一整夜。

直到很晚的时候,还有很多大人们聚在巷口的那丛九重葛旁边压低了嗓门说话。他们说话的时候眼珠子不时地往巷底梁包子家的大门口眨一下。

父亲的房间里依旧传来算盘珠子叮叮咚咚的声音。那是扁圆形的木珠子在油亮的竹骨上滑动撞击的干脆声音,和昨天没有两样,只是听起来不再那么像是雨声了。

我坐在自己房间的木床上,我等待。

我没有什么可想的。

I Do" I Do" I Do | Chien-Chi Chang 1999 Taiwan

那天下午和往常差不多,没有什么特别。荣小强牙痛没有出来,梁包子去卖他的豆沙包了,梁羽玲在她的房间里剪纸花,吕秋美头也不回地往巷子口走出去,“进去吧......”

梁包子家被细心地打扫干净了。阳光好大,天井里的晒衣竹竿上一件衣服也没有,我早就知道了。

站在梁包子家的厨房里,我觉得无话可说。阳光好大,好干净。

吕秋美不再洗她的衣服了,我突然觉得孤单起来,好像是最好的朋友忽然转学了。

梁羽玲在她的房间里,她不知道吕秋美不会回来了。

我轻轻走近梁羽玲的纱门,在木条框上敲了两下。

梁羽玲没理我。

我又敲了一下,然后拉开纱门。梁羽玲生气了,她啪的一声把手上的大剪刀重重地按在桌上,走到门边,把门关上。就在门快要完全阖上的时候,我把手伸进门缝里,门板重重地夹在我的手掌上才往后弹开一点点。

我想,并不是因为痛的关系,不知道为什么,我突然对梁羽玲说:

“下雨了。”

Walking across the ruins | Chien-Chi Chang 1999 Taiwan

“我要赶在遗忘之前,抢救对爱情的记忆。”

《猴子》是写我这个世代对青涩爱情的回忆。

我出生于1966年,这个世代有很多共同的记忆,譬如大同宝宝、露天电影,以及男女分班。当朦胧的爱情意识在我们心中迅速萌芽的时候,“异性”是我们生活中最大的违禁品。我们接触不到爱情,色情更是遥远;我们的人生被拉出一条清楚的铁刺网——在考上大学以前,世上没有爱情这种东西。或许真的没有,但是我们竟然没有机会知道。

因此爱情变得更珍贵。

在《猴子》这个中篇故事里,叙事者“我”就站在这个被透明玻璃隔绝的角落里发出沉默的手语,当然,没有听者。

第一篇《雨》将下雨天待在屋里望着雾蒙蒙玻璃窗外的情境,转注为爱情启蒙之后的漫长等待。因此,在《雨》中,“我”的投射对象其实是邻家小女生梁羽玲的母亲吕秋美——一个嫁给退伍军人的年轻少妇。“我”隐隐意识到吕秋美和自己一样留守在内心对爱情的深深渴望里,而这个世界仿佛永远在下雨,窗外一个人都没有。“我”因而对雨天感到亲切,恰如其分,直到某一天,吕秋美终于决定为爱出走,“我”是唯一的目击者,“我”感到无限惆怅,因为不再有人陪我一起等待,我的心中下起一阵骤雨,即使那是一个阳光灿烂的夏日午后。于是,在结尾的地方,“我”走到梁羽玲的房间纱门外,不知该如何告知她的妈妈已经离家出走了,心急之下,于是脱口而出:“下雨了。”

——袁哲生

Regen | Documentary by Joris Ivens 1929

时程的反证(节选)

童伟格 / 文

我认识小说家袁哲生,是他辞世前四年的事。那时,他刚到男性时尚杂志《FHM》(《男人装》)担任主编,而我,则是一名还毕不了业的大学生。他找我去,加入供稿的写手群。我们偶尔见面,见了面,就一起灰扑扑地抽闷烟,很少说话,更少认真讨论所谓“文学”。主要因为这事,有点像是各自心中隐私,令人害羞,不好光天化日谈,除非,是用自嘲的语气讲。他交代工作指示时,也总是清爽扼要,不耍弄玄虚,不太夹带个人感想,大致,就是从我已缴的稿件中,圈出具体段落,要我改得更明了,或删得再更简短些。

这类指示听来容易,做起来才知道艰难。因当时,我工作内容之一,是去图书馆翻报纸社会版,从中择取旧闻,重新叙事,集组成稿件。在绝不容许虚构的情况下,改写与删修,就有点像是在局限格框里,不断琢磨素材的工匠细活了:你必须用字经济,但行文却仍直白口语地,将一件事的来龙去脉妥善描述,且描述自身,还必须焕发一种洞穿事理荒谬性的幽默感。更重要的是,面对种种世情,叙事者你必须保持绝对冷距,接近声色不动。

我明白袁哲生的认真,是在他的标准并无二致:在技艺层次,他怎么要求自己的创作,就怎么要求写手稿件。不,说来,他对待自己,当然还是比对待写手要更严苛许多。写手在闯不过关卡时,尽可以软烂耍废,说主编我尽力了,好不好就这样刊出吧,小说家则没得跟自己推托。且残酷的总是,也不是他自觉尽力了,小说就能趋近理想了。

(因年代久远,图片较模糊)袁哲生(右)与黄国峻(左)为多年好友,但二人于2003年与2004年相继自缢身亡,对台湾文坛造成重创。

也是在那时,我读完所有他已出版的小说集。我理解且敬佩,因这必定是十分费力的书写实践。因袁哲生的美学原则,是用白描修辞,留白不可言说的,这使他的叙事,总有一种一再打磨叙事的严谨质地。而这般锋利的叙事,却是为了重现一种敬远:不可言说的,他依旧不会在小说里轻率表述,或僭越角色去发声。这种自我节制,使他的小说,为读者总体封存一种近触存在本质的体感。我猜想他的书写,像是一种指认,或体验的原样奉还,帮助我们,实历我们必然常习,但却始终失语的真确感知。一如所谓“孤独”。也于是,就技艺层次而言,一方面(一如这句我们熟悉的老话:在卡夫卡之前,我们不知道“孤独”是什么),袁哲生就像所有优秀现代小说家,尝试凭借个人语言劳动,孤自潜入存有的幽暗处,像一名最专诚的翻译者,以小说,译写出午后雨点,盛夏蝉鸣,与一切景象,所共同亲熟的本质性悲伤。使长久埋伏的,在小说里恍然兑实。另一方面,当这种纯粹悲伤,漫漶小说里一切人事时,袁哲生总使日常细节,对我们而言再度陌异了:因为袁哲生,我们竟不可能确知,人世里,什么可以“不孤独”。

阅读袁哲生,因此意味着在亲熟与陌异的感受间拉锯。这种很具张力的矛盾,也体现在他对“小说”一事的伦理设想上:一方面,他锻炼书写技艺,磨成解析度极高的叙事能力;另一方面,如上述“敬远”,或“自我节制”,他追求的理想文体,却是一种必要藏起个人风格的,仿佛浑然天成的晶莹介质,可用以绝无杂讯地拟像。

台版《猴子》与《罗汉池》书影

这是说:这位卓然有成的小说家,事实上,将自己全心投入的艺业,与艺业中的自己,皆看待得十分逊退。收录于本书的五篇小说,原初,是在2003年时,分作两部小说集出版:《雨》与《猴子》两篇,收录于《猴子》一书;《月娘》《罗汉池》与《贵妃观音》等三篇,则收录于《罗汉池》。很明确,依袁哲生的规划,这是两组小说系列连作,结构概念上,如同他在《秀才的手表》(2000)里,所发展的“烧水沟系列”小说

《雨》与《猴子》既是全新系列,也有总结袁哲生之前书写探索的意义。在《秀才的手表》全书中,最静谧抒情的篇章“西北雨”里,袁哲生笔下的“我”,在学会说话前,“就像一台不用插电的录音机”,敏锐默记周遭声响。“我”的父亲“外省的”因军职之故,每隔七天方能搭火车,从远方回来探看“我”。他怀抱“我”,散步烧水沟。整个段落,如是形同画卷,由一路听闻的“我”,徐徐开展父亲无声的在场。“我”,且将父亲多次回返探看,叠合为永恒一日,直至最后,当“西北雨刚刚下过”,父亲死讯竟亦如一则远方讯息,由“我”听取。“我”开口回应,静谧旧日随之塌陷,烧水沟,就“再也不是从前的模样了”。

整个“西北雨”篇章,微型展现袁哲生过往最核心的小说技艺:当不可能的观察者“我”,以不介入之姿,缩小自己形同不存时,“我”的叙事语调纵然依旧疏离,但疏离的观察位置,悖论地已然消失。“我”,溶入“我”所记闻的涌动景象里。“我”的人世记闻,于是带起一种全新的感性。

袁哲生作品《 秀才的手表》,后浪 | 北京联合出版公司

同样逻辑,《雨》开始且结束于“下雨了”这同一句子,如同落实了“西北雨”篇章中,从未实写的雨景,且也收纳父亲行过的烧水沟,拓扑为更多“外省的”聚居的眷村地景。“我”在眷村里,独自贴眼看雨。“我”,如同袁哲生小说里的许多寂寞之“我”,在淡泊中敏锐感知一切。更重要的是:“我”仍在静止般的蒙昧童年里,如裸命一条,如蕈菇或游魂,得以安享藏身于角落的宁静。直到再一次,当“我”察知人世的伤逝,开口说话那刻,“我”无可挽回地,被卷入“我”已长久观望的生命雨瀑中。

童年,在袁哲生笔下,已是人获有生命以后的伤停补时(stoppage time),再之后重启的时间进程,无非又是重新的苦痛。时间之伤,不因童年之“我”,对伤害一无预期,而其实,是因“我”的漫长预期,不能阻挡暴力必要再度侵临。袁哲生建构的,深邃的反启蒙叙事,在《猴子》里,获得另一生命阶段的检视。在同一眷村里,那同一个“我”进入情欲萌芽的青少年时期。一方面,残酷的暴力,被袁哲生远隔于叙事之外,如小说中,梁羽玲如何被父亲送给友人(预备养大为妻),如何返回,可能经历如何的通过仪式,方得到同侪庇护等等细节,小说尽皆留白。另一方面,暴力却又极其残酷地,裸裎于那只被圈养的猴子,当定期发情时,所遭受的体罚细节中。

袁哲生以交错焦距,支起整篇小说的繁复语境,使残酷本质令人瞠目无言,又使暴力行径,表露在人人日常的举措里。在这语境中,“我”怀想一个“多么无聊而愉快的夜晚”,想着,如果能留驻时光,如永不开窍的混沌,“如果没有阳光,这个世界多么美好”。然而,再一次,这内向早熟的心灵,只能迎向自己早有预期的失落,之后,在仍然年轻、未来犹然迢远的彼刻,感觉自己事实上,已经“没有更重要的事了”。小说里,日常一刻骤然重如千钧。袁哲生笔力醇粹,而这个系列,确是他小说美学的代表丰碑。

# 以上内容节选自《猴子·罗汉池》,袁哲生 著,后浪 | 四川人民出版社,2019年9月。

# 题图:Regen | Documentary by Joris Ivens 19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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