萌芽经典 | 花园中的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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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
小唯是我一个不太熟悉的朋友,却在一次旅行中爱上了阿绿。阿绿是个文艺少女,喜欢莫奈,为此小唯刻苦学习了艺术史…...而阿绿却说自己是个追求百分之百自由的人——当爱情迎来真正考验的时候,什么才算是“真实的接近”?
作者 王文
我最后一次得知阿绿的消息是在一场突如其来的夏日暴雨之后,小唯在电话里告诉我他下定决心和阿绿和好了,可能还会结婚。因为外面噪声太大,我不得不一再询问他,你是说阿绿吗。
关于阿绿,我已经不太记得她的样子了,因为前前后后总共见面也不到五次,她每次都穿那种棉质的曳地长裙,差不多刚好盖住鞋跟,无论是炎热的艳阳天还是雨天皆是如此。她大概从不化妆,离近了可以看到脸上细小的毛孔,用某人的话说,“有种粗糙的真实感”。她梳的复古麻花辫看上去百转千折、丝丝入扣,像是一门失传已久的精巧手艺,而她的眉目我却忘了,大概属于现在常被提起的所谓“中上”之姿吧。阿绿据说出生在南方传统知识分子家庭,从小家教甚严,但更推行素质教育,琴棋书画都有所涉猎,参加过国际钢琴大赛,只是从来没有听她本人说起过。让人感到奇怪的还有,她是中文系的研究生,来台湾交换选的却全是艺术学院的专业课。哦,对了,她还喜欢莫奈的画。
说起来小唯还是通过我认识阿绿的。那时我刚到台北没多久,跟一同来的交换生约好周末去平溪放天灯,小唯是此前因为一个偶然机会认识的在台湾念建筑研究所的陆生,便礼节性地邀请他一同去,没想他竟然一口答应了。那天去平溪的小火车上人满为患,周边全都是操着五湖四海口音尤其是日语韩语的乘客,还有从美国来的不知名基督教教派的传教士席地而坐大谈他因信仰得救的历程。在靠近车门的逼仄空间里,我看到小唯大口喘气,脸色霎时变成了惨白,像一只蒸熟的龙虾一样弓着腰,如果不是后面的人顶着他的屁股,他应该已经瘫倒在地上了。我隔着一排一边聊天一边傻笑的韩国女生问小唯:“你没事吧?”小唯说:“我心脏不好,这里不通风,有点难受。”我说:“要不下一站下车,我送你回去。”小唯摇头说:“不了,我还能坚持。”这时,阿绿突然出现在小唯身边,用力拍了拍他的后背,低头问了几个问题,然后搀扶着他靠在车窗上。大概是为了防止小唯跌倒,她的手卡在小唯的腋下,看上去有些滑稽。
火车到了猴硐,乘客下了许多,终于不像之前那样拥挤了。在车窗的倒影中,我看到小唯倚着窗跟阿绿说话,他望着阿绿的脸,矜持中夹杂着一点喜悦,像是一个小男孩在上一堂喜欢的老师的课。
我知道这个世界上有很多浪漫的工程师,比如写《明月构想》的刘家琨,创造了很多天才设想的扎哈·哈迪德,职业拳手出身完全自学成才的安藤忠雄,融合东西文化并打破古典与现代界限的贝聿铭,但小唯绝不属于此类,不管哪天晚上十点以后找他一定都是在画设计图,通宵熬夜是经常的事,但他所有作品都过于有板有眼,好像在现实生活都曾出现过,而他只是在刻苦地临摹。他给我看过他设计的图纸,类似于大裤衩的领带状双子楼,监狱风格的正方形图书馆,各种中规中矩的体育馆写字楼和公寓,一目了然,毫无意外。而爱上阿绿大概是他二十多年的生命中做过的最疯狂的事。
此后小唯急补各类艺术知识,作为一名准建筑师他对那些艺术名词和概念大抵都不陌生,缺的就是实际体验。他一有空就去图书馆和诚品书店看大师的画册,一个月之后就对从文艺复兴到后现代派的艺术大师如数家珍。在我感觉小唯差不多出师的时候,恰巧赶上台北故宫奥塞三十周年大展,将展出梵高、莫奈、马蒂斯等欧洲近现代大师的名作,机会千载难逢,他先是邀请了阿绿一同去参观,大概是为了掩饰他的小心思,顺道也喊上了我和另外一些同学。
那是一间曲曲折折不算开阔的展厅,缺乏艺术细胞的我们抱着欣赏的决心放慢脚步,花了一个小时仔仔细细看了一遍,而回头一望阿绿仍然停在十八世纪新古典主义的展区止步不前,她双手抱在胸前,眼神直勾勾地盯着面前的画作,作沉思状,不时退后几步选取别的姿势和角度,让我们产生了一种油画里暗藏玄机的错觉,甚至可以在脑海中构想出一个类似于《达芬奇密码》的故事。
小唯在毕加索的裸女的注视下掉过头去,紧紧跟在阿绿的身后。很长时间阿绿都没有发现这个人,她突然往后退了几步,跟小唯撞到了一起,我听到她尴尬地跟小唯打了声招呼说:“你也喜欢莫奈的画吗?”小唯点头表示同意。阿绿说:“我最喜欢《花园中的女人》,色彩很漂亮。”
关于莫奈,我和小唯都所知甚少。小唯研究了一段时间,有次他指着书中的插图跟我说,你看花园中有几个女人,我数了数一共三个,他说,你仔细看,其实只有一个,莫奈只是画了一个女人的三种姿态而已,我说,她是谁。小唯说,莫奈的第一任妻子卡美伊。
小唯后来给阿绿画了很多画,一开始是素描侧面肖像,渐渐的,又有了正面的水彩。他告诉我,他读莫奈的传记,看到莫奈给卡美伊画了那幅早期代表作《绿衣女人》后就跟她结婚了,觉得很激动。但在我看来,《泰坦尼克号》中的杰克才是他的榜样。
博物馆之旅后,小唯又单独约阿绿去了猫空缆车、牯岭街小剧场和光点华山电影院,按我的理解,一般女生这么多次答应和他出去约会一定是对他是有意思的,但这放在阿绿身上实在不好说,因为她并不是一般女生。
阿绿在很多场合说过她是个追求百分之百自由的人,最好的参照系就是三毛。当然,喜欢三毛现在已经不流行了,反倒可能会被周围的朋友嘲笑为矫情。她不管,她是那种身体力行追求独立解放天性文艺至死的新时代骨灰级文艺女青年和女权斗士,她希望不结婚,不生孩子,不买房,随遇而安,过无拘无束的生活。爱情当然是个累赘,除非是遇到荷西那样的男子,才会勉为其难地考虑接受。
过了一段时间,小唯打电话约我去吃夜宵,我说,今天不赶稿啦?小唯说,她拒绝了我。我说,谁啊,但很快我就反应过来了。没事,挺好的,你们根本就不是一路人。小唯大概觉得很难过,消失了很久。
半个月之后,我南下高雄,可能是因为陆客减少旅游业不景气,晚上八点钟去坐摩天轮的只有我一个人。不远处的爱河在85大楼灯光的照耀下缓缓流淌着,朴素至极,却一眼看不到尽头,仿佛爱情本身的隐喻。在空荡荡的车厢里我打开微信,看到小唯时隔很久发了条朋友圈,在黄昏海滩上的照片,隐隐约约可以看到一个女生在他身后,定位竟然也在高雄,我立刻发短信问他在哪里,他没有回我,打电话也拒接。后来我知道,当时他和阿绿在一起。
“我们可以试着交往一段时间。”这不是某部日剧的台词,而是阿绿对小唯说的原话。他们就这样莫名其妙地在一起了,但在旁观者看来,这绝不是对等的关系。作为交换生,阿绿只能在台湾待一个学期,也就是说很快他们就要异地了。小唯推掉了手头上所有的工作,再一次从大家的视野中消失了。后来他告诉我,他们一起去了垦丁,在恒春古城散步,在鹅銮鼻灯塔下面看日落,在南湾玩潜水,在拍摄《海角七号》的海滩重复影片结尾那句经典台词:“留下来,或者跟你走。”他完全投入其中,“好像要把这一辈子想说的话都说完。”但阿绿从来没有在公开场合提及他们的恋情,她在社交网络上的日常状态依然是剧场画展博物馆,丝毫看不到小唯的存在。
在我们期末考试考完准备回家的那段时间,小唯说他失恋了。我们晚上十点钟去宁夏夜市,在一家小店里边吃广式叉烧边喝酒,他无意识地反复用手指敲打着桌面,可以看出极度悲伤,“她说我很善良,她不想伤害我,所以在离开之前必须跟我分手。”我说:“你打算怎么办。”小唯犹豫了一会说:“我还是想挽回。”后来每天晚上小唯都守在女生宿舍门口等阿绿出现,阿绿从来没有主动回应,表现得非常冷淡,她本来就是果断的女子,这样藕断丝连的关系大概会让她感到厌烦。
小唯问我接下来应该怎么做,我能有什么睿智的建议呢?无非是“节哀顺变,回头是岸”。小唯不听,精心制作了一个电子影集,将他们在一起短暂的两个月时光整理出来发送给阿绿,但阿绿把他从联系人中删除了,所有的消息都发不出去,一个个红色问号下显示着对方拒收的提示。他像是偶像剧里濒临死亡的男二号,痴情如斯却于事无补,揣着一肚子情话想跟女主说,却被直接切了镜头。
六月是台北漫长的雨季,在台风来袭之前,我从台北匆匆回到北京。因为即将毕业,事务繁多,我和小唯很长时间没有联系。偶尔怀念起在台北的日子时会想起小唯,他像一个城市义务解说员,不厌其烦地告诉我迪化街、宝藏岩那些老建筑的来历和特点,在我的旅途中留下一条条注解。我走了之后,大概阿绿也很快离开了台北。他们如何告别,我不得而知,也从没问过。在张爱玲笔下那座无序与混乱中又充满了人间烟火气息的“边城”,小唯无疾而终的爱情倒是很符合一部台式文艺片的气质。
在《最好的时光》里,准备当兵的张震在高雄的撞球间遇到了在此打工的舒淇,一眼即坠入爱河,几个月之后部队放假,张震重回故地,舒淇已不知去向。张震坐火车环游了半个台湾,终于在新营与舒淇重逢,那已是假期的最后一天,他们一起吃了一顿晚饭,然后一同去了公路局,在告别之前牵起了手,也许还许下了关于未来的承诺。爱情片的美好在于它永远只把动情的那一刻呈现在观众面前,但维系爱情的却并不只是那一分钟的悸动,而是《哥林多前书》里所说的“忍耐、恩慈、包容、相信、盼望”。所有的爱情故事都关注于浪漫的相遇与结合,但热情熄灭后的漫长岁月才是真的考验。莫奈25岁时认识卡美伊,那时他还是一个籍籍无名的画坛新人,他们一见钟情,不顾家人的反对结合了,此后莫奈以卡美伊为模特画了许多幅作品,其中不乏其早期的代表作,使他在画坛初步展露头角。他们在一起的九年是莫奈一生中最快乐的时光,连那一时期的画作都以明媚清新著称,一直到卡美伊去世很久莫奈依然深深怀念着这个他生命中最初的缪斯。
我想小唯和阿绿之间应该不乏一瞬间的悸动,他们少的可能只是热情熄灭后天长地久的决心,如若一方始终对爱情保持怀疑与抵抗,另一方的深情则如同火中取栗,得到了也注定遍体鳞伤。
一个周末,我和朋友约好去T大学的艺术博物馆,那里在举办一个画展,“西方现代绘画之路——从莫奈到苏拉热”。在莫奈的那幅《睡莲》面前,我忽然想到这就是莫奈晚年在吉维尼花园里所种的睡莲,而此时此刻他的爱妻卡美伊——花园中的女人已经去世很多年了。在那片氤氲的水雾中,昏暗的光线黏着在一起,穿不透,散不尽,仿佛被困在一段欲说还休的旧时光里。再看一会,睡莲隐去了,一个白裙女子的身影隐隐浮现出来。
不久之后,小唯告诉我他和阿绿又在一起了。他说他终于打动了阿绿,这次他们隔着万水千山,却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接近彼此。我祝他们幸福,并写了一句木心先生的诗送给他,纵然有点不合时宜:切齿痛恨,而切肤痛惜的,才是情人。
本文发表于2019年第一期《萌芽》。萌芽微信公众号所刊载内容之知识产权为萌芽杂志及相关权利人专属所有或者持有,未经许可,禁止进行转载、摘编、复制及建立镜像等任何使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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