邹晓丽老师:《红楼梦》中的诗词(一)

导读: 这绝不仅是一首清新、别致、构思新颖的咏花七律,而且也是对孤女林黛玉的身世、处境、思想、感情真实而深刻的写照。第二层,对句写出了白海棠在这环境中表现出来的冰清玉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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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咏白海棠》

七律赏析

文丨邹晓丽

曹雪芹在第一回中明确提出,他是通过“家庭琐事,闺阁闲情,诗词谜语”来录实、谈情。所以对《红楼梦》中的诗词谜语决不能等闲视之。我们知道,曹雪芹的祖父曹寅"既能作诗填词,也能写戏曲,有名的《全唐诗》就是清朝皇帝令他负责刊刻的。家庭的熏陶,使曹雪芹有很深的诗词造诣,《红楼梦》中的诗词,艺术性极高,都是他呕心沥血之作,也是他塑造人物形象的重要手段。所以我们必须从诗词语言入手,既要剖析这些诗词谜语在塑造典型人物中的作用;又要充分认识它们的艺术价值,只有这样,才能更好地“解”得“其中味”。让我们先举几组实例来证明。

01

林黛玉《咏白海棠》七律详析

贾芸送来的白海棠,已是“九节攒成”的秋海棠了。它象征着以海棠为化身的“女儿”的命运已自春徂秋而凋零了。让我们先看黛玉的咏白海棠。

半卷湘帘半掩门,碾冰为土玉为盆。

偷来梨蕊三分白,借得梅花一缕魂。

月窟仙人缝缟袂,秋闺怨女拭啼痕。

娇羞默默同谁诉?倦倚西风夜已昏。

这绝不仅是一首清新、别致、构思新颖的咏花七律,而且也是对孤女林黛玉的身世、处境、思想、感情真实而深刻的写照。

“半卷湘帘半掩门”,“湘帘”,宝、黛在秋爽斋结诗社定别号时,探春替黛玉“想了一个极当的美号”——潇湘妃子。探春解释说:

“当日娥皇女英洒泪竹上成斑,故今斑竹又名湘妃竹;如今他住的是潇湘馆,他又爱哭,将来他那竹子想来也是要变成斑竹的。”

很明显,这“湘帘”“门”后面的主人——诗中的白海棠,正是林黛玉自己。“半卷”“半掩”,写出了诗人渴望投身于“大自然”(即《葬花辞》中“随风飞到天尽头”),但又顾虑重重、不能直抒胸臆的情状,因而给人沉重的压抑感。联系第三回中,林黛玉初进荣国府时的心境:“今至其家,都要步步留心,时时在意,不要多说一句话,不可多行一步路,恐被人耻笑了去。”这寄人篱下的处境,这种不能坦陈情怀的压抑心情,在首联出句中有所暗示和披露。

“碾冰为土玉为盆”,这是白海棠生存的环境——冰冷严酷、坚硬无情。即《葬花辞》中所说的“一年三百六十日,风刀霜剑严相逼”;也是六十三回“寿怡红群芳开夜宴”中黛玉占花名所得的芙蓉的生态环境——冰冷的泥淖。这是首联对句的第一层含义。第二层,对句写出了白海棠在这环境中表现出来的冰清玉洁的高贵品格,即《葬花辞》中“质本洁来还洁去”,芙蓉花的出污泥而不染。

“偷来梨蕊三分白,借得梅花一缕魂。”颔联中“偷”“借”用得极好。它们接承起句,把诗人寄人篱下、主宰不了自己命运那种惴惴不安的受压抑的心态,作了进一步形象的刻画。“梨”,“离”的谐音,暗示自己是自幼离别(永诀的死别)慈爱父母的孤女。古诗中用“一枝梨花春带雨”描写悲泣的女子,所以“梨”给人以悲凉凄苦之感。“蕊”说明悲苦在心中。但这孤女的“魂”(精神)却如寒冬独秀的梅花。这“梅”一则与首联出句的冰土、玉盆承接(即冰天雪地的环境),二则揭示他具有不与世俗苟合的高风亮节。总之,承上启下的颔联进一步写出白海棠在严酷现实中具有梅花的精神、品格。

“月窟仙人缝缟袂”,“月窟仙人”指月里嫦娥。嫦娥独居广寒官,只有玉兔为伴,在月宫无涯的孤独寂寞和冰冷(广寒宫,冰土玉盆)的环境中经受精神虐杀的苦痛。

“秋闺怨女拭啼痕”,“秋”字紧扣诗题"说明花季已过,海棠开在秋天,处于万木凋零的肃杀季节(即曹雪芹书中的“末世”),此时“怨女”(“怨”字揭示主人公有无涯的深怨)不能不“拭啼痕”。是啊,黛玉的爱哭不同于迎春的性格懦弱,而是不肯苟合于冰冷严酷的末世而引起满腔怨愁的弱女子的反抗形式和发泄方法。颔联把白海棠的不苟合、孤独、哀怨刻画得更加深入、形象。

“娇羞默默同谁诉”,“娇羞”,深闺女子追求自由爱情的神态、心理的写照。他纵有万语千言却“同谁诉”?父母双亡,既无姐妹兄弟,又无知音,只有深沉无边、无法解脱的孤独和寂寞,只有“默默”强忍着。这“默默”真是“此时无声胜有声”的。

“倦倚西风夜已昏”,“西风”是摧残百花的、“风刀霜剑”。在它逼迫下的白海棠已“倦”——奄奄一息。只能“倚西风”——即任肆虐杀人的“西风”施暴而无反抗之力。此时“夜已昏”——黑夜降临,无边的黑暗包围、压迫着她。被严酷的生活折磨得奄奄一息的白海棠,看不见光明,只有“倦”极和绝望——这就是尾联所表达的诗的主题。

这是咏白海棠,也是林黛玉的自我写照。

02

薛宝钗《咏白海棠》七律详析

薛宝钗又是怎样咏白海棠的呢?

珍重芳姿昼掩门,自携手瓮灌苔盆。

胭脂洗出秋阶影,冰雪招来露砌魂。

淡极始知花更艳,泪多焉得玉无痕?

欲偿白帝宜清洁,不语婷婷日又昏。

先看首联出句“珍重芳姿昼掩门”。“芳姿”指女子。“昼掩门”是一位足不出户严守封建闺训的仕女形象。宝钗认为这才是“珍重”自己的身份。

“自携手瓮灌苔盆”,苦心经营自己的生存环境。这就是她在柳絮词中所说“韶华本无根(没有感情基础),好风凭借力(当权者之力),送我上青云”思想的写照。具体说,她是在一步步认真地解决自己的婚姻

胭脂洗出秋阶影”"用“胭脂”(女子的美貌)洗去肃杀的秋天带来的阴影。这是指所有妨碍她攫取宝二奶奶桂冠的人(如林黛玉、史湘云)。

“冰雪招来露砌魂”,她的“魂”(精神)是“冰雪”是寒“露”。这就是宝钗占花名为牡丹的签文“任是无情也动人”的真正内涵。这株白海棠既冷若冰霜(无情)又“动人”(美貌)。

“淡极始知花更艳”,什么是“淡”到“极”点?在第五回和第八回中曹雪芹这样介绍宝钗:

品格端方,容貌美丽,人人都说黛玉不及。那宝钗却又行为豁达,随分从时,不比黛玉孤高自许,目无下尘,故深得下人之心;……罕言寡语,人谓装愚,安分随时,自云“守拙”。

很清楚,这个“淡”就是“无情”、冷漠(她对金钏自杀的态度是她冷酷的体现),就是世故,或曰“装愚”。这就是“随”封建闺训之“分”,“从”封建伦理要求之“时”。这正是封建末世对“淑女”的道德规范。“花更艳”指在当权者的心目中,像宝钗这种“无情”冷漠的“花”才最艳丽,才有资格成为贾府理想的媳妇。

“泪多焉得玉无痕”,此句与黛玉针锋相对。封建社会不允许女子有爱情的追求,凡有“闺怨”的青春少女就是白璧有瑕。“泪”是心声的流露,泪多的女子也被斥为有污“痕”。“焉得”这恶狠狠的质问,活画出宝钗封建卫道士的立场和态度。她的冷酷、顽固,跃然纸上。所以颈联“转”,将“起”“承”二联“珍重芳姿”封建淑女的内心世界更加深化,对刻画宝钗笔下的白海棠——即宝钗自己,是极重要的一联。

“欲偿白帝宜清洁,不语婷婷日又昏。”“白帝”,主宰百花命运之神,这里当然指主宰女子命运的当权者。宝钗在尾联中,明确地向贾府的当权者表白:要“偿还”(即报答)你们的青睐,我只有“清洁”,即清心寡欲、“洁”身自好,即三从四德、不言不语(“罕言寡语”),过一天“又”一天(注意这个“又”字)。尾联的表态正是全诗的主题。

很明显,黛、钗二人所吟的白海棠,都是她们的自画像。黛玉笔下的白海棠是一位不苟合封建礼教、饱受迫害摧残,却又无力反抗孤苦无告的弱女子;宝钗笔下的白海棠是一个心系青云,冷酷、无情,却志得意满的封建卫道士。这也就是为什么另一个卫道士“槁木死灰”的李纨,对宝钗的诗倍加赞赏,说它“含蓄浑厚”“有身份”(当然指封建社会“淑女”的“身份”),并将其定为“榜首”的根本原因。对黛玉的诗,李纨只评论为“风流别致”,“果然比别人又是一样心肠”,“当居第二”。宝玉则不同意她的评论,笑道:“只是蘅湘二首,还要斟酌。”其原因正在于宝、黛在不苟合世俗与追求自由爱情上,始终心心相印。宝玉是黛玉的知音。

对宝玉毫不掩饰公然赞赏黛玉的诗,李纨很不高兴,说:“原是依我评论,不与你们相干,再有多说者必罚。”多么专制,多么武断,与李纨一贯柔顺的性格多么不协调!其实,这是对作为封建礼教的忠实信徒的李纨最深刻、最形象的刻画、揭示。

以上分析,足以说明诗词在曹雪芹笔下已成为塑造典型形象的重要手段。

03

贾探春《咏白海棠》七律详析

不仅黛玉、宝钗的诗,语言个性鲜明,成为塑造典型形象的重要手段。探春咏白海棠诗也同样如此。

让我们看看探春的诗。探春是一位“才自清明志自高”的女子,但不幸“生于末世运偏消”(“册子”中的判词)。她在七律中写道:

斜阳寒草带重门,苔翠盈铺雨后盆。

玉是精神难比洁,雪为肌骨易销魂。

芳心一点娇无力,倩影三更月有痕。

莫道缟仙能羽化,多情伴我咏黄昏。

“斜阳”,夕阳也。“寒草”"在萧瑟寒冷的秋风中瑟缩的小草。“带重门”,一重重门扉紧闭的深宅大院——幅幅被层层禁锢于寒冷死寂之中的豪门景象。这正是“末世”的景象。“末世”对探春来说,除了与他人共有的没落时代的特色外,还有她是“庶出”这双重含义。正由于她是庶出,所以比别人有更重的精神压力。正如凤姐在探春理家时所说:

“好,好,好!好个三姑娘!我说不错——只可惜他命薄,没托生在太太肚里。”

“庶出”,只能使她的命更薄。

“苔翠盈铺雨后盆”,探春笔下白海棠的生存环境是:周围布满秋末苍翠的青苔,白海棠独立其间,给人“鹤立鸡群”之感。“雨后”,一场秋雨一场寒,秋霖带来的是更加寒冷。白海棠虽然还有在秋寒中挣扎的弱小生命——苍苔为伴,但其孤独、寂寞却隐于诗句的字里行间。事实上,探春所处寒冷荒凉的环境,远比黛玉那冰冷无情、全无生命的绝境优越多了,但她也不能不遭出在冷酷“末世”中的孤独、寂寞之感。

“玉是精神难比洁”,“精神”即品格。白海棠有着美玉的高尚品格。关于“玉”我们在第二章“说玉”中已有详论,这里不再重复。“难比洁”,在腐朽龌龊的“末世”,白海棠(实为探春自比)秉有无人能比拟的才干和高尚的品格。探春之才,不同于凤姐和宝钗。凤姐贪婪手辣,宝钗则只知遵行“女训”,她考女官,她千方百计为登上宝二奶奶的宝座而努力。探春则不然:她律己严,吃一碗鸡蛋羹也让丫头把钱送到厨房;她对丫头管教很严;她爱好不俗,如她托宝玉买的小玩意儿,她屋内阔朗的摆设都说明她的不俗,所以黛玉初进荣国府,首次见到探春时的印象是“见之忘俗”;她有杰出的组织才干,是她发起诗社;她有“志”“兴利除弊”,在理家时显示她的精明和干才;她不与贾府中的黑暗同流合污,她打王善保家的一耳光,不也正是打在当权者的脸上?总之,探春“才自清(头脑清楚,她在抄检大观园时那段“必须先从家里自杀自灭起来,才能一败涂地呢”精辟、透彻的议论,正是她比别人更清醒的证明)明(精明能干)志自高”,是位在“末世”中想挽狂澜于即倒的开明的女干才。她的“洁”(品格、才干)是他人“难”以相“比”的。

“雪为肌肤易销魂。”“销魂”是使人人都陶醉的意思。白海棠不仅有玉的高尚,有才干,而且有美丽让人人陶醉的容貌。探春出场时是这样被描绘的:“削肩细腰,长挑身才,鸭蛋脸儿,俊眼修眉,顾盼神飞,文采精华,见之忘俗。”

总之,颔联写的白海棠有令人钦羡的内在品质,又有人人爱慕的美丽容貌。这正是探春“才自清明志自高”的写照,是对她内心世界、内在品质的揭示。

看来,作者是很偏爱这样一位在末世有志改革的开明女子。虽然,她的试“探”改革(兴利除弊)也挽救不了“末世”灭亡的命运,但她毕竟试探过,奋斗过,所以作者给她的名字是“探春”,一写她的试探改良;二写她的试探和努力必然失败的可“叹”(“探”的谐音)。正因作者对她偏爱,所以她的结局也比别的女子好得多——“从今分两地,各自保平安。奴去也,莫牵连。”(仙曲“分骨肉”)即让她远嫁避祸,不要成为“覆巢”之下的碎卵。

“芳心一点娇无力”,以芳香惹人喜爱、令人销魂的花心喻品格高尚的有志兴利除弊美丽的女子探春之心。就是这颈联出句的后三个字,却陡然急转,点出“芳心”虽有兴利除弊之“心”,却娇柔“无力”。这“力”当然指挽末世于即倒的回天之力。这是末世的悲哀,是时代造成的无法解脱的悲哀。出句自然引出对句:

“倩影三更月有痕”,“倩影”,美丽的身影,写花也写人。在都已入梦乡的三更时分,白海棠依然亭亭玉立不能就卧,换句话说:她只有不眠之夜。“月有痕”实指不眠之人见月而悲、泪痕班斑。

如果说,领联主要写她的“才自清明志自高”,那么在表达上起转折作用的颈联,则写出了她“生于末世运偏消”的悲哀。这,正是探春的时代悲剧:虽有高尚的品格、精明的才干,但因“生于末世”只能“无力”、无眠、深愁、悲泣。颈联将探春的咏白海棠转入了主调:无奈的悲哀。

“莫道缟仙能羽化”,白海棠不能像白衣仙子那样高飞展志。尾联的出句,表现了有才有志的探春在“末世”却无法施展才干的无奈。

“多情伴我咏黄昏”,“多情”既可解为多种复杂矛盾的心情,也可解成深情,对即将失去的天堂万分留恋的深情。在这黄昏(末世)时节,只有满怀复杂的深情,无奈地咏叹自己的无力和悲哀。这正是她“生于末世运偏消”的写照。和黛玉相比,探春此时尚未完全绝望,还有奋斗之心,所以仍是“多情”的“咏叹”。他仍旧希望能以她的“才”、“志”挽救即将崩溃的“末世”、家庭。她的“理家”兴利除弊,表现了她这种志向和情怀。

整首诗的意境、语言、平仄(在下面将专门论述),都符合探春这一形象的身份、内心世界和复杂的感情。探春笔下的白海棠,正是探春自己。

04

史湘云《咏白海棠》七律(二首)详析

前文,我们已论及湘云是海棠的化身,“海棠诗社”实为湘云而开。对她的二首海棠诗社压卷之作,“众人看一句,惊讶一句,看到了,赞到了,都说:这个才不枉做了海棠诗,真该要起‘海棠社’了。”下面就让我们看看湘云是怎样咏白海棠的。先看第一首:

神仙昨夜降都门,种得蓝田玉一盆。

自是霜娥偏爱冷,非关倩女欲离魂。

秋阴捧出何方雪,雨渍添来隔宿痕。

却喜诗人吟不倦,肯令寂寞度朝昏。

在《红楼梦·十二仙曲》中,湘云的身世写在第六曲“乐中悲”中。她的性格是“英豪阔大宽宏量”,“霁月光风耀玉堂”。“霁月”,晴朗的月空,明月灿烂夺目。“光风”,雨后日出,草木都映洒着阳光。“霁月光风”常用来比喻人们襟怀磊落。而这第一首咏白海棠,正是表现了湘云开朗的性格,磊落的胸怀。

“神仙昨夜降都门,种得蓝田玉一盆。”白海棠是造化神奇造就的无瑕蓝田(地名,出美玉)美玉。这句诗喻白海棠出身名门,得天独厚。这正是湘云京都名门闺秀高贵身份的写照。这是首联。

“自是霜娥偏爱冷”,“自”,本来,指天赋的本性。“霜娥”又称青女、青娥,是专管冰霜的女神,正因专管冰霜,所以天性喜冷。因为海棠色白,故用此句以切题。

“非关倩女欲离魂。”“倩女”之典,出自唐陈玄佑的《离魂记》:张倩娘与王宙相恋。倩娘之父不同意婚事,王宙愤恨远行而倩娘无法偕行。于是魂魄离开肉体,随王宙共同生活数年之久。“非关”即白海棠的惨白和离魂倩女之惨白,毫不相关。此句是承出句而来,指白海棠之白,是天性喜冷爱洁,而不是倩女离魂这种人间的悲剧所致的苍白、惨白。总之,颔联紧承首联“神仙造化”之旨,继续抒发白海棠来自仙境,远离人世不平,继续抒发明快的心境,渲染欢乐的气氛。

“秋阴捧出何方雪,雨渍添来隔宿痕。”出句继续写秋天白海棠的纯净高洁,对句则写秋雨增添了原来已有的水分而更加滋润,因而使诗“转”向更加喜悦的主题。

“却喜诗人吟不倦,肯令寂寞度朝昏。”“肯”,怎肯,怎肯令白海棠寂寞无伴,要从展到黄昏的吟咏相伴,此句把湘云对生活充满“喜”悦的憧憬,把她“英豪阔大”那乐观豪爽、开朗豁达的胸怀和性格,表现得多么充分。

而且此诗平仄、对仗非常工整,无一字不合,表现出她超人的聪慧和横溢的才华。

如果说湘云第一首咏白海棠从写花入手,充分描绘出她“乐中悲”的“乐”,写出这位名门闺秀的天真和无忧无虑,那么第二首写的是“乐中悲”的“悲”——自幼父母双亡,出嫁后虽夫妻恩爱,但夫婿早亡的坎坷、“悲伤”。从诗来说,其重点是在写“秋”。诗云:

蘅芷阶通萝薜门,也宜墙角也宜盆。

花因喜洁难寻偶,人为悲秋易断魂。

玉烛滴干风里泪,晶帘隔破月中痕。

幽情欲向嫦娥诉,无那虚廊月色昏。

首联出句写白海棠生活在四周都是香草的豪门富户。这正是出生于“四大家族”之一,书香门第的史湘云的出身。对句“也宜墙角也宜盆”写此花随遇而安不娇不贵。这就是湘云性格随和,不娇生惯养(因父母双亡,故不娇惯)的写照。

“花因喜洁难寻偶”,“糨褓之中父母违”的孤女湘云,保有“喜洁”的高尚品格,故“难寻偶”,不为叔、婶疼爱。颔联出句写出了孤独、寂寞。

“人为悲秋易断魂。”曹雪芹用此颔联对句,暗示湘云年轻丧夫的坎坷,写她早寡而“断魂”的悲哀(故用了“秋”字)。而湘云自己此时抒写的,则是富家小姐一般的悲秋情怀。

“玉烛滴干风里泪”,字面上写白海棠如白色蜡烛在秋风中滴干了眼泪,实则喻少女在肃杀秋风(末世)威慑下,泪水点点滴滴长流不已直至干涸的悲愁心情。

“晶帘隔破月中痕。”“晶帘”,水晶制成的栊帘,富豪之家的象征。帘内的富家小姐,隔帘遥望破碎的斑痕累累的冷月。颈联写出了晶帘内望月无眠、泪水长流直至干涸的大家闺秀的形象。颈联就是用无眠、望月、泪干的形象手法,将悲秋女子的内心世界明白地揭示出来,并为尾联的主题表达,作了极好的铺垫。

“幽情欲向嫦娥诉”,“幽情”,内心深处的种种情怀。“欲向”,想要。遥望冷月的帘内少女,想要向嫦娥倾诉自己满腹深情。

“无那虚廊月色昏”,“无那”,无奈。“虚廊”"空无一人的游廊上,月色昏沉。这里有两层意思:一是想向月里仙姬倾诉,但嫦娥却无言,故主人公只有无可奈何而深深绝望。二是正欲诉说,而嫦娥已心领神会、满怀同情,于是月色昏暗,嫦娥对她的悲苦虽同情也无可奈何。总之,悲哀、孤独、无奈、失望,这是尾联表达的主题——“乐中悲”。

湘云的两首咏白海棠,用不同的语言表达了两种截然相反的情怀:“乐”和“悲”。这里除了表现出湘云杰出横溢的才华外,也展示了湘云这典型人物多重的性格、坎珂的遭遇。当然,更鲜明地表现出《红楼梦》中的待司,在刻画人物性格、身世中的重要作用。但我认为湘云一乐一悲的两首压卷之作,还有更深的内涵,这就是前首写贾府正在“盛”时,后一首预示贾府将“衰”的迹象,为什么这样说?众所周知,海棠社是大观园中成立的第一个诗社,当时贾府势力未衰,大观园中的女儿们生活得尚饶有情趣。所以这第一首写的既是湘云自己,也是豪门小姐们的欢“乐”;另外,海棠社是建在两次饯花会之后,咏的又是秋天的白海棠。这就是说,贾府败象已露。而湘云的第二首,咏白海棠,写的正是这“乐(盛)”中之“悲(衰)”。所以湘云既写了自己,也写了贾府的总趋势。我们说海棠社实为她而开是丝毫不错的。

黛、钗、探、湘共五首咏白海棠诗中,共用了25个入声字。其中黛玉4个;宝钗、探春各3个;而湘云两诗共用了15个。这种现象绝非偶然。从全书看,湘云把“二哥哥”叫成“爱哥哥”的“咬舌”(黛玉语)音,正是她多用南地方言表现情怀的反映。

从以上对五首咏白海棠七律的分析中,我们已经看出读懂《红楼梦》中的诗词有多么重要,而分析《红楼梦》诗词的语言也自然成为解读《红楼梦》的重要方法之一。

(本章选自《咬文嚼字红楼真味》,辽宁人民出版社,1997年8月版)

邹晓丽,著名文字学家,北京师范大学中文系教授、博士生导师,师从俞敏先生。其研究以文字学为主,也涉及音韵、语法、《红楼梦》以及文化学诸方面。出版专著《基础汉字形义释源》、《古汉语入门》、《咬文嚼字红楼真味》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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