珍贵的肯定 | 苏莉

导读: 冯老师说,在内蒙古,有两个人可以一直不必联系,但是一见面就像一直没分开过,一个是乌热尔图,一个是我。 又想起那年,冯老师完全可以直接从海拉尔参加完活动回呼市,但他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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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 / 苏莉

2019年冬天,我去呼和浩特出差。我的事情很快就办完了,离晚上坐火车还有半天的时间,想着好几年没见冯苓植老师了,于是在《草原》杂志阿霞、杨瑛的陪伴下,去了冯老师新居。

冯老师作家派头依旧,晚上写作,上午休息,下午2点起床,3点以后才见客。他的新住址居然在6楼,我们爬上去呼哧带喘,难为他们老两口怎么生活呢。见到冯老我有些暗自神伤,他明显衰老了,头发都白了。仔细一想,我也有10年没见到他了。上次见还是我刚生完女儿不久,他和邓九刚来通辽的时候。那时他在戒烟,神情恍惚的样子,说难受着呢。这次看他烟不离手,说比原来抽得更多,一天要3包。

冯老师说,在内蒙古,有两个人可以一直不必联系,但是一见面就像一直没分开过,一个是乌热尔图,一个是我。一见到面,互相心里就都知道了,不必多说什么。一想,的确是这样。冯老师对我像父亲一样关爱有加,但是我几乎从不给他打电话,也不写信,更不寄贺卡。多少年过去,忽然过来看他一眼,还是那么亲近,一点都不隔膜。

1997年,我随爱人去通辽生活,可是工作迟迟落不下来,无奈中我去呼市打工,在白雪林当时办的一个小报做编辑,和几个跑保险的女孩同租一楼,过着“呼漂”的日子。一个人处境到了这样的时候,是没有什么骄傲可言的。虽然我在呼市有亲有友,但我没怎么主动去联系,人的运气在衰败中,本不会吸引人们来关注,在发出光彩的时候才会引人注目。有时所谓世态就是如此,也无可厚非吧。

过了一段时间,实在觉得孤单,没有可以聊天的人,我便想着去看看冯老师吧,以我从前感受过的他对我写作的欣赏,想必不会太冷落我吧。于是,找了个时间看他,路上买了一袋苹果。冯苓植见到我非常高兴,得知我的情况又十分着急,说:走!我带你去见扎主席(时任内蒙古作协主席扎拉嘎胡)。走时,他把我给他买的苹果带上,我说我另买,哪有把送人的礼物直接给别人的啊!冯老师说来不及了,就这样吧,没关系,我也不爱吃水果。我哭笑不得,只好听他的。他带我打车去了扎主席的家,以我上世纪90年代末那几年在社会上屡屡碰壁的经验,其实已经明白,一个作家协会主席的推荐,恐怕不会有什么大用处。文学的影响当时已经边缘化了,做一个文人,让好些人觉得既可笑又可怜。但那天,我还是非常感动于冯老师的真挚情怀。他让我觉得自己并非已经没有希望,还有人在乎着我写作的才华,想要保护我免受生存的打击和磨损。

这样的肯定是极其珍贵的。

又想起那年,冯老师完全可以直接从海拉尔参加完活动回呼市,但他特意在通辽呆了两天,逢人便说,我是来看女儿苏莉的,苏莉是个达斡尔的优秀作家……

年少时,不会懂得受前辈如此提携意味着什么。1991年我写出《旧屋》时,被好几家杂志退稿,无奈投给《骏马》杂志。没想到在《骏马》发表之后,被冯苓植老师看到。他读完激动不已,当天凌晨写了一封长信给《骏马》,表达他的欣赏之情。那时,全然不知此事的我刚从南京大学作家班回来,心里是苦闷的,更不知今后的写作道路往何处去。不久之后,冯老师的夸奖人尽皆知,才让小小年纪的我在内蒙古文坛有了一席之地。当我的第一部散文集《旧屋》出版的时候,冯老师在序里说得实在:“我之所以被深深吸引,完全是由于作品自身发出的特有的魅力。尤其令我惊讶的是,初次出手她完全绕开了一些作家必走的弯路。不去猎少数民族的奇,不去标少数民族的异,而是从少数民族的质上去真诚面对生活。力避哗众取宠,只求淡雅无奇,但正因为如此,才从骨头缝里展现了达斡尔人特有的民族风情……”自己足够幸运,不会取巧迎逢什么,只是把真诚放在了文章里,他的鼓励却让我从此有了自信,坚定了继续写作的决心。

回到本文开头的那一天下午,冯老师非要张罗给我送行,我怕堵车再赶不上火车了,阿霞说她会送我去车站,于是,冯老师找了他家附近的一家干净小馆子,我们要了几个小菜,一起坐了两个小时。他早年来通辽,我本想在一家大饭店请他们吃饭的,没想到老爷子一看饭店扭头就走,说只喜欢吃面,让找一家小面馆……他对别人的体贴,都在这些极小极小的事情上。

说说笑笑,时间很快就到了。准备离座时,冯老师颤巍巍地掏出200元钱塞过来,说快过年了,给孩子的。我鼻子一下酸了。但是我没有推托,爽快地接受,就像接受我父亲的祝福,坦然又温暖——这些年,我学会了接受别人的帮助、众人的好意,是不是更成熟些、更强大些了呢?生活对一个人可以有很多改变,但是不变的,还是至纯的本性,这对冯老师和我都一样。

离开呼市,我一路想,冯老师老两口可怎么办呢?冯老师的眼睛越来越不好,想看东西得用放大镜,医生认为这么大年纪没有做手术的必要了。他们正在犹豫是不是搬到北京的女儿身边,然而搬迁有种种麻烦和不习惯,可是,留下来,身边也没什么人照顾。

想起第一次见到冯老师的样子。那时我才20多岁,生涩地躲在人后。冯老师意气风发,似乎是穿了件格子衬衣,特别时髦。那时候他顶多50岁,步履轻盈。阿凤给他介绍我,他很是意外,也许没想到我会是那么小……转眼我已到中年,历尽种种坎坷,始终不变的是对文学的热爱。文学伴随着我的生活,不时地给我力量和勇气,去面对很多不堪的时刻。这种热爱,跟我早年受到的承认,跟冯老师的鼓励有很大的关系,有这样的鼓励和肯定垫底,无论遇到什么样的冷遇,都不会动摇对自己的信心,十分笃定地走在自己的写作之路上。因为,我已经明白,写作只是关乎自己心灵的事,能否被承认,不是最重要的。一个写作者最重要的事情,是自我的成长,其他交给命运。

那天我告诉冯老师,我已“正高”(职称)了,冯老师只是笑笑,不置一词。也许在他的心目中,自有一套评价作家是否优秀的标准。

最近一次见面之后,又是多年过去,我一直在自己的际遇里沉浮,爱人病重至透析,我也一直没和冯老师联系过。偶尔有去呼市出差的机会,但是家里牵绊着,无法从容地多待哪怕一天,总是匆忙离去。几天前和冯老师通过一次电话,他告诫我,要忘掉自己是个作家这件事,就做一个生活者,不要人云亦云,就写自己脚下的土地上的事情……

听说冯苓植老师八十高龄仍然笔耕不辍,还出版了12卷文集,我心里由衷地敬佩他老人家——此生就做一个纯粹的作家,靠作品说话,从不取悦任何人。这是多么干净舒服的人生,也是我想成为的样子。

(刊于2019年1月2日解放日报朝花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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