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跟喜:北邙墓志归何处下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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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邙墓志归何处(四)
(廊庑)一步踏进历史,转眼成为古人
(三天井)兼领开成石经刻制事宜的“五经博士”赵正卿墓志就在门上方。
千唐志斋位于蛰庐西隅,窑洞式建筑,青石为基,青砖为壁,正面三室,面东而居,中间楣上镶嵌章太炎篆书石刻匾额“千唐志斋”,两侧廊前砖柱嵌有对联一幅,上联“逸兴寄河滨十亩芳塘涵德水”,下联“高怀拟绿野满园花木绣春风”,为清末翰林、陕人宋伯鲁所书。其廊庑高阔,端重俨然,仰而望之,顿生肃穆之感。
沿石径拾阶而上,便可一步踏进历史,转眼成为古人。环顾左右,但见满壁志石,琳琅纵横,其唐人墓志自开国君主李渊之年号“武德”始,历“贞观”“开元”之盛世,以迄晚唐之“天复”“天祐”年号止。甚至武则天改元之“大周”、安禄山之僭号等,无不尽有。其志主身份,或权重朝野之显要,统领千军之将军;或名门望族之后,世代高第之家;或戎马一生之武夫,才高八斗之文士;或高蹈不仕躬耕陇亩者,落发僧尼青灯黄卷者,身份高下,地位不一。兹举数例:
李邕,唐大书法家,工文善书,尤善以行楷写碑,文名天下。邕为兰台郎李善之子。善注《文选》,邕补益之,附事见义,两书并行。玄宗时官北海太守,故称李北海。因“天资豪放,不矜细行,时人难与争锋”,被李林甫所害,卒于强死。杜甫闻听李邕冤死,曾作《八哀诗》悼之,李邕之死,细节如何,世人不得而知。千唐志斋所藏李北海墓志记载其被杖杀之后,因“边将作乱,留于郓东卅里,未及归葬”。后“幽显皆复,尚书卢公讼理,追赠秘书监。”御史大夫扬州刺史韦公以钱廿万等物备用,以大历三年安葬于洛阳之北原。其族子著作郎李昂为其作墓志铭曰:“人有不知公者,或以为外暴内侈,尚华好侠;曾不知泛爱之道,犹春风入林,不辨嘉木与众薪也!”
唐太和七年(833年)十二月,文宗诏令在国子监刻立石经十二种,历时四年,于开成二年(837年)完工(太和石经又称开成石经,今藏西安碑林)。千唐志斋所藏赵正卿墓志记载:朝廷(文宗)复古,立五经博士,赵正卿应选拜国子监礼记博士,“兼领石经事”。由此可知,赵正卿为唐太和石经监制人。文宗朝选五经博士及刻制石经事,《文宗本纪》和《唐会要》均有记载,赵正卿墓志寥寥数字,见证了唐代唯一的一次刻经活动,其功用之大,昭然若揭。
狄仁杰其人,挽唐室于既倒,雪冤狱而甄别,政声卓著,千古有名。其文笔书法皆为政名所掩,世人不得其详。千唐志斋所藏相州刺史袁公瑜墓志,为狄仁杰撰书,这是迄今发现的狄公唯一撰文书丹的墓志,且不论其史料价值,仅其刚柔并见之书法,老辣卓荦之文字,意蕴深含,即值得仔细玩味。
大唐王朝,凡289年,其勃衰无定,许多上马擒贼,下马吟诗,仗剑歌舞,妙笔生花的人物,千数百年后,无论史册典籍,已无踪迹可寻。墓志铭破译了诸多千古之谜。这些咤叱风云,吟风弄月的人物穿越时光隧道,栩栩如生,重见天日。不唯前人,亦今人之所幸也!
墓志文字证史、补史、纠史之功用,于此得到见证。人云:千唐志斋是一部“石刻唐书”,似不为过。纵观这些文字,可见一部波澜壮阔的唐人生活画卷,一部形神皆妙的唐代书法史。千唐志斋不仅是一部最原始的唐人档案,亦是弥足珍贵的人类文化遗产,这遗产既是中国的,也是世界的。
2019.12.24于涧尾居
北邙墓志归何处(五)
北邙所出墓志,张钫得之甚多,于右任次之。张钫所得归藏于千唐志斋,于右任所得最终归藏西安碑林。于氏所藏石刻,因其中有七对夫妻志石,故于右任命名其斋室为《鸳鸯七志斋》。千唐志斋与鸳鸯七志斋,二者可谓北邙墓志收藏之双璧。
于右任与张钫在上世纪初“护法运动”时,同为陕西靖国军正副司令,二人交情笃厚。当年于邙洛蒐集志石,互为默契,凡唐志归张,魏志皆归于。以致于氏所得魏志多达143件,而千唐志斋仅有魏始平王元子正、镇西将军晋州刺史元恭、廷尉卿元湛妻薛慧命三方。
百年前之盗墓风,祸及北邙上下,北魏皇陵区被盗挖尤甚,所出元氏及鲜卑族人墓志居多,于氏所得魏志半数为元氏。鸳鸯七志斋所藏墓志石刻,除极少数为安阳所出外,其余皆出自洛阳北邙。于氏1930年在《东方杂志》公布目录为189种,1942年在《说文月刊》公布目录为285种。其中鸳鸯志十多对,斋名所依哪七对鸳鸯志,说法不一。据于右任最早公布之目录核查,应为北魏之七对夫妇,即:穆亮及妻尉太妃墓志、元遥及妻梁氏墓志、元珽及妻穆玉容墓志、元谭及妻司马氏墓志、元诱及妻薛伯徽墓志、丘哲及妻鲜于仲儿墓志、元鉴及妻吐古浑氏墓志。这七对墓志,皆为洛阳北邙出土。
鸳鸯七志斋所藏志石,皆为于氏上世纪二三十年代所收,原拟运回其陕西三原老家庋藏,因交通不利,先后运抵北京西直门内菊儿胡同其私宅。1935年,中日关系紧张,山雨欲来,于右任恐生不虞,遂托杨虎城将军悉数运回西安,捐赠碑林收藏。于先生在《鸳鸯七志斋藏石记目录》序中说:“余积年藏石四百余方,而南北迁徙,每有散佚。二十四年春,始聚而赠至西安碑林,建阁庋藏,以飨士林。抗战军兴,典守者穿窟贮藏,久欲录其目而考订之,未暇及。箧中所存之拓本,堆集杂厕。”据西安碑林所整理之《鸳鸯七志斋藏石》可知,于右任所捐石刻为318种,包括墓志盖共387石。计有汉《熹平石经》及黄肠石6种,晋墓石4种,北魏墓志136种,东魏墓志7种,北齐墓志8种,北周墓志5种,隋墓志113种,唐墓志35种,后梁及宋墓志4种。正如于氏所讲:“上起炎汉,下迄赵宋,凡不同之时代十有三。区区所藏,二十年佳趣寄焉。”
隋唐宫人墓志,文体书法,风格独异,皆简朴直白,颇为今人喜爱。千唐志斋藏唐亡宫墓志48方,鸳鸯七志斋藏隋宫人墓志38方,唐亡宫墓志21方。北邙有宫人墓地, 所出宫人墓志,皆聚于此两处。
于氏酷爱收藏,尤喜魏碑,其书法出魏碑而独秀。每见碑石,常倾囊收之,当年曾以四千银元之重金从洛阳古董商手中购得东汉《熹平石经·周易》残石。其诗中常见寻碑佳句:“曳杖寻碑去,城南日往还”,“载酒三阳寺,寻碑兴倍增”。
张钫早年驻军陕西宜君境,得白水出土之苻秦《广武将军碑(康有为考订为产碑)》拓本,视为珍爱,后康有为游蛰庐,张钫以此拓相赠,康有为坚辞不授,跋曰:“伯英以赠我如此重宝,不敢受也,后世当共保护之”。于右任也有长诗赞曰:“增以广武尤奇绝,族人文化堪研磨”。
于氏于国难当头之时,毅然将鸳鸯七志斋之藏石,捐赠国家,孰使国宝无损;张钫先生亦于建国后将千唐志斋捐归国家。张钫、于右任辈,于戎马倥偬之中,收藏北邙墓志石刻,其心拳拳,其情切切,其功厥伟!思之念之,顿生无尽感佩。
2019.12.31于涧尾居
北邙墓志归何处(六)
北邙出土墓志,民国元老李根源曾收得九十三方,渡江南运,在苏州筑室妥予藏弆,名曰“曲石精庐藏九十三唐志室”,室额为章太炎所书。
1932年初,国民政府播迁洛阳,李根源应邀赴洛参加“国难会议”,期间偕金寉望同游洛阳名胜,得见北邙出土志石甚多,遂以2000银洋购得唐志93方,委托时任军政部次长的云南籍人杨杰,租赁车皮一节,运抵苏州寓所。继而考诸史籍,历时两月余,编篡《曲石唐志目》一份,并于目录前附以说明:“近岁魏唐志石出土,收藏之多,以开封图书馆、洛阳保(存)古阁、三原于右任、新安张钫为最著。然皆在北方,而过江者寥寥。民国二十有一年春,余游洛下,周历北邙,获唐志九十三石(并见魏墓志七八方,造像数躯,汉篆袁安一石,索价过昂,无力购置。),载之过江藏于苏州敝庐,编成目略,备世之同好观览焉。”
苏州小王山摩崖石刻 李根源書 乐艺会资料
笔者早年守职蛰庐,对北邙出土墓志之归宿,甚为关注。某年李根源先生五公子李希泌来游千唐志斋,笔者寻问曲石精庐藏志下落,承蒙先生告知仔细:1937年抗战爆发,日军抵近姑苏,李根源先生唯恐藏石沦于敌手,藉门前码头之便,遂于深夜用船将藏石运到其母葬地小王山,沉于山麓关帝庙前水池中,得以保存下来。
曲石精庐所藏唐志,见诸史书者如黑齿常之父子、孙处约妻卢氏、段承宗、苗素、李廿四娘等人墓志,志文所述,可证史册,可补缺佚,颇为珍贵。最有名者为唐代诗人《登鹳雀楼》作者王之涣墓志,据书家考证,王之涣墓志虽未署书丹者名姓,但其书法风格韵味与同时所出严仁墓志毫无二致。严仁墓志为唐大书家张旭书丹,王之涣墓志书丹者似为张旭其人。
孝经卿大夫章 民国十八年七月 章炳麟书
苏州小王山摩崖石刻 乐艺会资料
李根源(1879--1965),字印泉,号曲石。民国元老,近代名士。早年曾在家乡创办云南陆军讲武堂,朱德为其破例招收的非云南籍学生。建国初,朱德安排李于全国政协会议后到北戴河疗养,李思乡心切,回到苏州,遂将所藏金石字画悉数捐赠苏州文管会。文管会将唐志从小王山水池中起出,运回苏州博物馆,后调至南京博物院。王之涣墓志则调运北京,藏于中国历史博物馆。
1932年秋,章太炎先生在苏州讲学期间,李根源将唐志拓本呈章太炎鉴赏,章阅后欣然命笔,为王之涣、黑齿常之、黑齿俊、清淇公四志题跋。跋王之涣志曰:“印泉在洛得唐人墓志九十三石。此王之涣一石,称其歌从军,吟出塞,传乎乐章,在乎人口,是即盛唐诗人王之涣无疑。其诗迄今只存六首,而黄河远上一绝,使伶官竞拜,至今皆以为绝句之最。诵其诗而不悉人之行事,得此石乃具详本末,真大快也。昔人以唐书无韦应物传为恨,然韦之仕宦踪迹具存于诗;若王为文安县尉,及其平生高节,非此石孰为传之?明清间编唐诗者,谓之涣有兄之咸、之贲,按此石称弟永宁主簿之咸,则称曰兄者,误也。”
张钫与李根源有金兰之契,李栖身苏州时,张钫亦曾专往拜访。千唐志斋壁间嵌有李根源书赠张钫石刻对联一幅:“大翼垂天九万里,长松拔地三千年”,不仅词意豪迈,笔力尤见遒劲。千唐志斋与曲石精庐皆为章太炎题额,前贤友谊,情殷意切,且能于乱世之季,不遗余力,抢救国宝,当为后来者之楷模!
2019.1.8于涧尾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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特别鸣谢涧尾居赵跟喜公众 章太炎 人物 民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