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S店虽然保养贵,但“我”仍旧选择它,老司机的保养法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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甫跃辉
FuYueHui
1984 年生,云南人,居上海;复旦大学首届文学写作专业研究生,江苏省作家协会合同制作家;小说见《人民文学》《收获》《十月》等刊,出版长篇小说《刻舟记》、小说集《少年游》《动物园》《鱼王》《散佚的族谱》《每一间房舍都是一座烛台》《安娜的火车》等。
文/甫跃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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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清 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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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次坐出租车,李生不知道怎么开车门。那时他刚离开乡下老家来到上海,和两位同学外出,一位同学老练地扬一扬手——这动作太潇洒,他很久才学会,一辆蓝色出租车缓缓停在面前。那同学拉开前门钻进去,他站在后门边,伸手拉门,拉不开。身后的同学推推他,他窘得满脸通红,只能再拉,再拉,终于,无意中碰到什么地方,门开了。
他一愣,弯腰往里钻,差点儿碰到头。他不敢看同学,侧过脸,朝车窗外望,抹了一把额头,湿漉漉的,都是汗水。此时的上海,暮色昏黄。隔着车窗,外面的世界朦胧、无声,时间变得缓慢。出租车开上延安西路高架。他第一次在这个视角看这座城市。蓝色玻璃幕墙的高楼,渐次亮起的灯光,温柔而安静,所有的喧嚣都在脚下。多年后回想起来,他不记得那次要去做什么了,但始终记得,这时候他想的是什么——某一盏灯下,会不会有那么一个现在还不认识的人,注定了在以后的某一天和他相遇?遇见不同的人,就是不同的生活啊……
之所以记得,是因为连续很多年,几乎每一次面对远处的灯光,他总是这么想的。这么想的时候,他觉得这世界很大、很明亮,充满了无限可能。如今呢,他只为自己有过如此文艺腔的念头而深感羞赧。
大学四年,李生坐出租车的机会不多,主要集中在快毕业这段日子。他常常要出门面试,多半是去市中心,多半是坐公交坐地铁,当然,免不了还要走上一段路。今天要去的地方,是淮海路上一家私企。
闹铃响了好几遍,李生才完全醒过来,扭头看窗外,落雨了。宿舍在二楼,窗外正对着香樟树的树冠,绿叶间水光闪烁。不想去面试了。这念头一产生,便迅速壮大起来。为什么非要去面试?或许去了也一样,不会有什么好结果的。雨滴持续落下,缓慢,寂静。不想去面试了。雨滴越来越密。雨声也越来越密。水光却黯淡了,迷蒙一片。他不得不爬起来。
才走出校门,鞋差不多湿透了。不如不去了。他这么想着,站在校门口,不走,也不回。想到要走那么远的路到地铁站,他愈发不想动了。几辆出租车经过后,他发了狠,扬一扬手,恰有一辆蓝色的出租车驶到面前,后悔不迭,只能拉开后座的车门。司机是个三十出头的小伙子,圆鼓鼓的肚子挺着,肥圆的紫檀脸堆满笑意。“去哪儿呀?”小眼睛深陷在肥厚的眼睑里。“好嘞!”司机调转车头,拐上一条小路,不久上了高架。
雨越下越大了。
雨刷尖叫着,急速地摆过来摆过去。司机盯着雨刷,紧握方向盘,身子纹丝不动。李生扭头朝车窗外望,雨水一条一条,在车窗玻璃上汇成小溪。
“你瞧这路堵得……没法动了……”司机抽出一支烟,想要点上,回头看他,“你不介意吧?”没等他回答,司机已点燃了烟头,又朝后看,“来一支?”
李生摇摇头,低头看手机,离约定的时间还有不到一小时。他想说,不如你送我到地铁站吧,却说不出口,也不知是出于怯懦还是懒惰。
“兄弟,看你这精心打扮的样子,是去面试吧?最近在你们学校门口接的人,十个里至少有七个是去面试的。找工作不容易啊,还得打扮打扮。”司机哈哈大笑,大力按了一阵喇叭,骂了一句,然后回头瞥他一眼。李生又看看手机。
“不是,是我跟女朋友约好了……”他随口撒了个谎。
“哈,见女朋友这么重视?我跟你说啊,你还年轻,可千万别着急结婚啊……”
“你比我大不了多少吧?”李生说。
“我初中没毕业就到社会上混了,经过的事儿你能和我比?”
“不说你吃的盐比我吃的米多?”李生笑,“我还准备着说,你吃盐可真够重的。”
“哈哈,哥不跟你开玩笑,你真要听哥一句话,恋爱可以,可千万别结婚。”司机一副语重心长的样子,吐出一团烟,转向李生,“人活一世,可别让婚姻把自己毁了。”
“有那么夸张吗?那你没结婚啰。”
“我就是结婚了才有资格跟你这么说……”
李生笑起来。司机不笑,仍然很认真地解释,为什么不能早结婚,渐渐的,李生知道,司机是上海本地人,娶的也是上海本地人,两人却只有很小的房子,双方父母还要时常来视察,父母之间矛盾不断,加之妻子又对他盯得很紧。“每个月给我八百块零花钱,还说是为我考虑,让我只操心自己的花销就行,不用操心家里。”“那你可以存点儿私房钱啊。”“这还用你教?但总觉得别扭,不是个滋味儿……”再看手机,只剩下四十分钟了。
“开快点儿啊。”李生忍不住催促。
“哈哈,这么着急?”司机笑一笑,“女人嘛,不用这么着急的。”
司机又开始大谈女人如何如何,李生有些后悔了,不该撒谎的。
“不管怎样,你开快点儿啊,约好了的时间,不能迟到……”
“哈,是我不想开快吗?”司机说着,一个急刹车。
司机摇下车窗,微微探出头去,冲前面的车辆用上海话骂了几句,回应他的是斜斜扫进来的雨滴,他只好心有不甘地摇上车窗。
“他妈的,会不会开车!这年头只要有两个臭钱了,谁都能开车上路!”司机又用普通话骂了一遍。
李生不吱声。他坐在后排座位中间,两手撑住前排两个座椅的靠背,目视前方。密密的雨丝中,一辆辆汽车的尾灯闪烁红光,一点点红光映照出更多的雨丝。
“我儿子今年才八岁,竟然回家和我说,他有女朋友了,还和我说,他们是认真的,是要结婚的。你说好笑不好笑?”司机又扭头朝李生一瞥。
李生没有笑,他想,自己要么是板着脸,要么是一脸沮丧,不管怎样,脸色不会好看。
司机扭回头去,又狠狠按了一通喇叭。
终于下了高速,但车辆愈发拥挤了。大路变成停车场了。
司机不再讲话,两手握住方向盘,两眼紧盯前方。
李生再看手机,只剩下二十分钟了。时间是怎么溜走的?!他差点儿打开车门往外跑。可是能往哪儿跑呢?到处是车,到处是雨,唯独没有一条畅通的道路。
“来不及了……真来不及了……”李生喃喃自语。
“来不及又怎样?不就是个女人嘛。”
司机的声音里带着几分嘲讽,似乎要故意惹李生不快。李生张了张嘴,却什么也没说。
不过就是个……李生想,不过就是一次面试嘛。说不定根本就没机会,说不定……李生仰面倒向后背,再看看手表,只剩下十五分钟了。不可能赶得上了。那干脆不用赶了。
一念及此,不禁浑身轻松。他浑身松弛地半躺半靠着。“算啦,不就是个女人嘛。”他学着司机的口吻说,我们不去先前说过的那儿了。
司机回过头来盯着他,难掩讶异和兴奋的神色:真的?那去哪儿?
去外滩吧,然后从外白渡桥开到浦东去。
来了这么多年,我还没好好看过上海呢。你不是上海本地人嘛,你给推荐推荐,除了这些地方,还有哪儿值得看看。放心,车费不会少你的,今天就当上海一日游了。李生说。
好嘞!上海值得一看的地方太多了,雨中看上海,肯定是很不一样的……司机终于不再谈论女人和婚姻,开始像个导游,说起上海的种种去处。
李生偶尔答应一两声。不再赶路,路反倒通畅起来了,不多时,车已经来到外滩边,路比江岸低,看不到黄浦江,但看得到对面陆家嘴高高低低的建筑,东方明珠塔只看得到最底下一个球。再往前开,开上外白渡桥,总算看得到苏州河和黄浦江了。细密的雨脚踩在水面,水面有了微微的凹陷。浩浩江面,铺开了一张张细密的网。一艘装满沙石的货轮从黄浦江上缓缓驶过,江水荡漾,眼看着要吞没了货轮。收回视线,外白渡桥的钢铁躯体隔着车窗,显得温柔而又典雅。出租车开上去,仿佛正通往那个早已消逝的老上海。未到上海时,这也是李生想象中的上海……
“到了。”司机冷冷地说。
李生猛然坐起,收回心绪,看看手机,还剩下三分钟。
付钱,下车,雨中飞跑。李生按住自己的心跳。冲进约定的面试地点,看看手机,超过两分钟了。几个和李生一样西装革履的人或站或坐,问了才知道,面试官还没来呢。
李生看到角落里有一把空着的椅子,蓝色椅子上一片水渍,李生找出纸巾,擦掉水渍后坐上去,椅子竟然是坏的,嘎吱嘎吱在屁股底下叫唤。李生只敢做出一个坐的样子。他盯着窗外愈发细密的雨线,回想着刚才在车上所想的那一幕——
这会儿,出租车本应开到浦东了,在雨里,从浦东望向浦西,会是怎样一幅景致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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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正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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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生一向以为自己不会失眠的,最近却颇有些受困于此了。到学校食堂吃完中饭回来,他继续在网上看各种招聘启事,朝一个个陌生的邮箱几乎不带期待地投出简历。于是,各种不确定的未来填满他的邮箱。看看时间,已是一点多,朝阳台外望去,香樟的树冠微微晃动着,正午的阳光强烈而又迷离。
他想还是睡会儿吧,躺下后却翻来覆去睡不着。日光投进来,风一吹,蚊帐微微晃动。室友不知去哪儿了,寝室里回荡着他一个人的呼吸。他静静地躺着,听见楼下泥地里蚯蚓努力打洞寻路的声音……不知何时睡着了,忽又醒过来,蚯蚓仍然在打转,拿过手机看,已是下午四点多钟,赶忙起身,翻一翻邮箱,还真有一份回复。
投出去几十份简历,总算零零散散有了一些收成。有外地的,也有上海的,但还没有一所高校。他仍然想着,最好是能进高校做学术。李生问过几个老家的熟人,看能否进老家的高校,似乎挺容易。要么投简历过去看看?那是投往省城还是直接投往老家的师范学校?
省城的闲适是李生喜欢的。每次路过省城,李生总会到市中心的翠湖,翠湖人来人往,人头攒动。若是冬天,还会有无穷尽的海鸥的翅膀扑扇在眼前,搅动湛蓝深邃的天空。如果回去怎样?做一份闲适的工作,得空了就到翠湖转转,喝酒、喝茶、聊天、漫步,太阳那么暖和,清风那么轻柔,天空那么湛蓝……这仿佛是唾手可得的生活,那如果直接回到老家那边的师范学校呢?那岂不是更松快!
他上网搜寻,果然,老家的师范学校在招聘。看完招聘广告,他自信是达到要求的。又看了学校的介绍,看到几十张校园照片,一年四季,鲜明亮丽。他从未进过这所学校,但那些植物是他熟悉的。他开始想象,走在那些熟悉的花草树木间是怎样的情形呢。简历投出去没几天,接到一个座机电话,陌生号码,老家的。李生心头突突一跳,接了电话,正犹豫是说方言呢还是普通话,对方已经用普通话问了,是李生老师吗?是个很好听的女声。李生说是。对方继续说,领导已经看过你的简历了,你最近方便回来见个面吗?他还没回答,对方又说,所谓面试,也不过是走个过场,不会有什么问题的,李老师还可以借机回家一趟。李生说,那就下周吧,这周没空了。对方说,没问题。又问了些事,待敲定了所有细节,对方顿了顿,笑了一声,说其实一直想问李老师一个问题。
李生说,什么呢?对方说,我们院长有点儿不敢确定,李老师是不是真心要回来,可别让我们空欢喜一场啊。李生愣了一下,说怎么会呢?我当然真心要回来。要不然,我为什么要投简历呢?对方又笑了一声,说我也这么对院长说。
挂了电话,李生有些不能平静。虽说这结果是预料之中的,但没想到会这么快这么顺利。他按捺不住,开始收拾行李,发现读书这么些年,所积攒的东西,无非是一床被褥,几件衣服,还有一架书。回去面试,只需带两件衣服就行。
往返机票是对方订的。这是李生头一次坐飞机,他没告诉对方。一路上忐忑不安,总算跟着人群上了飞机又下了飞机,站在老家的飞机场上,李生有些晕眩。远远看见两个人朝他挥手,李老师,他们喊他。是和他通过电话的李副院长和司机。在车上,李副院长和他聊起学校的事,又聊起自己的老家,原来两人竟然是同一个镇的,这迅速拉近了两人的距离。聊饮食,聊风俗,聊他在外乡的日子……车开进学校,来到院长办公室,他们已经是老熟人了。院长年近六十,身形魁梧,老远就朝他伸出手。他握住那双宽厚而又干爽的大手,历次参加面试时的紧张感烟消云散了。
小李,你的简介和论文我看过了,年少有为,不容易啊。你愿意到我们学校就职,我和学院里很多老师都很高兴,只是,我还有个小问题……院长看看副院长,这问题李老师也问过你,你真甘心到我们这儿任职么?
当然啊,李生说,这是我的老家嘛。院长和副院长微微一笑。小李很念旧,这很好。院长说。院长让李副院长约了学院七八位老师,一起到校外聚餐。
今天高兴,大家喝点儿酒吧。我也喝点儿。看大家在席上坐定,院长说。
老师们纷纷叫好,立马有人离开包厢去问服务员要酒。
一个个轮流敬酒,他也回敬他们。酒过三巡,搁在他和众人间的陌生感烟消云散了。有人问起他有没有女朋友,他稍稍犹豫了一下,说还没有呢。他们便惊叹,或者故作惊叹,
说怎么可能呢?又说,等他来到学校,他们为他介绍。又有人说,李老师哪里用得着你们介绍。进一步的,有人为他规划起未来的生活,恋爱、结婚、买房,似乎都是手到擒来的事儿。他们还向他推荐城里的小区,说环境好,房价也不贵,一个月的工资能买两平方米多。他说,这还不贵啊?推荐的人便说,你要想想,你若留在上海,一个月的工资能买几平方米,对不对?他点一点头,说这倒也是的……饭局未完,他看到自己未来至少十年的日子已经规划好了。
日子也果然如这次饭局上规划的,恋爱、结婚、买房、生子,一切几乎没什么意外。他有时也会向妻子抱怨,教学任务太重了,还有很多杂事,他完全没时间做自己的事。你要做自己的什么事呢?妻子问他。
他一时语塞。是啊,要做自己的什么事呢?时间过得越来越快了!在老院长的退休宴会上,他有些怅然地说。
小李哦,等你过了四十,过了五十,那时间才真叫快呢!你还记得你刚到我们学院来是几年前吗?两鬓斑白的老院长说。转眼七八年了!真是太吓人了。他说。
是哦,就像做梦一样。我现在还喊你小李小李的,你都已经是副院长了!老院长笑着说。
这次宴会上,李生喝了不少酒。他好几年没这么喝酒了。一张张酡红的脸晃动在他眼前,有人站起来唱歌,大笑,复又唱歌。他莫名地有些感伤。翌日醒来,他不记得自己有没有唱歌了,酒气熏得他自己都难受。回到学院,没一个人和他提起这次宴会。全院老师在一起如此热闹欢悦的宴会,从来没一个人和他提起过。
李生从未想过,白发会如此迅速地出现在脑袋上。是忽然发现的,以为只有一根,哪想到没过几天,接二连三发现了好多根。他也就不再将它们拔除了。他安慰自己,不是自己老了,是为了儿子上大学的事儿太操心了。
自己高考的事儿,如在眼前,又恍若隔世。如今,儿子竟然要上大学了。儿子成绩一直不错,几乎从未让他操心。他所操心的,是去哪儿读大学。他希望儿子报考自己的母校,到上海去。儿子呢,希望出国。为此,父子俩相持不下。
是我读大学,又不是你读大学。儿子咕哝。话是这么说,但我还是建议你去上海……上海那么好,那你当年为什么没留下呢?儿子说。
他从儿子的目光里,看到些许挑衅的神色。因为这儿是我们老家啊,所以我想回来。他说。
那你以后也想让我回老家?
他想说什么,又没说。
如果我以后回老家,那现在去哪儿有什么区别?等我大学毕业了,还是回到这儿来?以后我有了小孩,又让他到外面上大学,然后再回来?这么循环往复,有什么意思呢?
他不知道怎么回答儿子的问题了。
如果他当初留在上海,会过上更有意思的一生么?如果儿子到国外去,并且留下了,又会过上比他在上海更有意思的一生?这天晚上,李生待在多日没涉足的书房里陷入了沉思:怎样的一生才是有意思的或者说值得的?到更发达的地方去安顿时日,过上更体面的日子,赢得更多人的尊重等等,肯定不是那最终的标准。可是,什么才是标准?
在这样的沉思里,李生从二十多岁的一个下午醒过来了。他又睡到了四点多钟。他仰面躺在床上,盯着蚊帐凹陷的顶部,回想了一下梦里恍恍惚惚的大半生。打开电脑,又投出一份简历,不是投往老家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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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黄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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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宁路桥,四座艾奥尼克立柱耸立,苏州河从桥下缓缓流过。李生从学校走了很远的路才来到这儿。大学期间,他时常从学校走到这儿,仅仅为了看一眼苏州河。读研究生后,忙于实习,很少再到这儿了。若不是几天前出门找工作时路过,他几乎已经忘了这座桥的存在。昨天晚上,他终于接到一所大学人事部门的电话。他知道,有希望了。虽然那其实算不得大学,只不过是沪郊一所民办院校罢了。不管怎么说,他可以做学术了;站在讲台上做个老师,他也挺有把握的。几个月来悬着的一颗心,总算放下来了。
走到桥边,李生气喘吁吁。研究生阶段,学校不再要求跑操,他也就懒怠下来了。歇了一会儿,解开了白衬衫最上面一个纽扣,又脱下了西装外衣搭在手上。找工作半年来,出门面试总穿西装,但他始终不能适应,西装于他如同戏装。一步步上得桥来,太阳又低下去了一些,风又大了一些,江面平静得如同一锅黏稠的稀粥,夕阳涂抹的蜜汁,散发出隐约的清甜气味。
李生趴在栏杆上,石头向他反馈着白昼的温度。俯身向下,再向下。他感觉到自己的重量都集中在了头颅上,头颅如此沉重,一点点向下,似乎可以触及江面似的。鼻尖一点儿清亮,他相信那是江水的触感。闭上眼,又睁开眼,不知道自己在想些什么。放弃读博是对的,是应该早点儿工作了。继续读下去,他怕自己对着世界的恐惧会越来越深。太过久远的上学时间,让他觉得,学校围墙内才是安全的。不,他可以过另一种生活。他想,一定可以的。而且,那才是真正的生活。学校内的生活算什么呢?只是温室里的虚假幻象罢了。但他为什么又想回到学校教书呢?他不该回去的……他胡乱思想着,让身体直起来一点儿,睁开眼,太阳又下去一些。
太阳已经挨着西面一片高楼的屋顶了。有几处屋顶种了树,夕阳便如同隐在了一片山林的背后。这情景看起来多么熟悉。回头看看,没什么人注意到他。他和他们没什么区别,他只是他们中的一个。他们看他,他看他们,都是一样的。他大可以这么安静地待着,想待多久就待多久,不会有人关心他是不是想不开要自杀。自杀?这个忽然冒出的字眼,一下子攥住了他。学校里时常听说自杀的消息,大四那年,就在女生宿舍楼,一个女生从顶楼跳了下去。他曾亲见那刚刚洗刷过后尚且残存着血污的水泥地。自己会不会自杀?相信是不会的。可是,如果呢?
李生再次俯下身。石栏变冷了,白昼的温度正迅速散去。他的头低下去再低下去。他感觉到,自己简直倒立起来了,倒立在一片缓缓流失的江水之中。然后,忽然的,他完全没想到——或者说完全在预料之中,忽然重心不稳,脚下一轻,身体如一片积满雨水的沉重落叶,猝然飘向江面。哗啦啦!巨大的水声灌满他的耳朵。冰凉,柔软,什么也没法抓住,只能随波逐流。这是他从未经历过的有切肤之感的苏州河。急速下坠,肥大的水花湮没头顶,硕大明亮的太阳异常冰冷。他伸出手去,抓不住一片云彩。坠落如此不可遏止。他踢着脚,什么也没踩住。突突突的声音渐渐响亮,是一艘驳船渐渐驶近了。巨大的船身遮挡住整片天空。他迅速伸出手去,驳船擦着他的手和脑袋开过去,在水波间洒下一条条血迹。李生被驳船发现后,被七手八脚捞了上来。
人工呼吸,心脏复苏,掰开眼皮看看,摇一摇头,没什么用了。船上的工人们从他随身携带的钱包里翻找出身份证,还有学生证、公交卡、银行卡以及两百多块人民币。再没别的内容。有人打了120 和110,很快,和学校联系上了,辗转了几个人,辅导员收到消息,正匆匆赶过来。
夕阳下,李生如一只废弃的麻布口袋,搁置在岸边的水泥地上。水泥地被浸湿了,黑沉沉的如同一个影子铺垫在身下。一些不相干的人围在周围,有的正是刚刚在桥上无动于衷地看着他的人。他们窃窃私语,谈论着他为什么要死掉。
年纪轻轻,怎么就想不开了呢?一个老太太说。想得开想不开,和年纪轻不轻有什么关系?一个中年男人说。是失恋了吧?一个女生说。如果失恋就自杀,那这心理承受能力也太弱了。女生身边的男生说。看他这身打扮,应该是刚工作吧?看上去工作不错的,不然不会一身西装。一个中年妇女说。穿西装就能证明工作不错?幼稚!中年妇女身边的中年男人说。这种小年轻,都是从小被惯坏了,什么压力也承受不起,现在这么一死了之,还不晓得他家里人多难过,给他家里人添多少麻烦。中年男人说。造孽啊造孽,早先那个老太太说。妈妈,那个叔叔怎么浑身湿淋淋地躺在地上?人群外围,一个小女孩儿说。嘘!快走!年轻的母亲说。妈妈!妈妈!小女孩儿的声音越来越远。
太阳刚刚落山,李生已经被转移到殡仪馆,和一些陌生的躯体躺在一间屋子里。此时,关于他的各种消息,已经在全班同学间传开了。父亲母亲也已经得到消息,从来没坐过飞机的他们,已经由学校买好了机票,正坐了亲戚的车匆匆赶往飞机场。老家的夜是那么黑,母亲哭着、骂着,想不通他为什么如此决绝……大概所有人都会很快从惊愕与悲伤中脱身出来吧,而父母注定了余生都要沉沦其间。
“年轻人,小心掉下去哦!”一个苍老的声音。
李生直起身子,扭头一看,是个白发苍苍的老太太。
李生笑一笑。
老太太在李生身边站下,和他一起望着远处的江面。
江水浩浩汤汤,刚刚将他吞噬,如今又将他送回人间。
夕光平铺在江面,如同一条无穷尽的缎带。老人的目光似乎正望进无穷尽的时光里。
“我年轻时候,也常常到苏州河边。后来当了知青,每次回上海还是会到这儿,看看苏州河,发会儿呆。有时候,也会想,不如跳下去算了……”老太太摇一摇头。
“那时候的苏州河和现在的很不一样吧?”
“说不一样吧,其实也一样。”老太太又摇一摇头,“还是这么一条河嘛,只是河边的人变了。那么多高楼大厦,我都认不出来哪儿是我家了。”
“你住在这附近吗?”李生和老太太并肩走下武宁路桥。
“以前住这儿,现在,这儿早没我的家啰。”老太太似乎习惯性地摇一摇头,“我后来没随别的知青一起回上海,就留在外地,过了大半辈子。再后来儿子去了澳大利亚,生了小孩后,我就随他去澳大利亚了。现在,孙女都十六岁了……”
“听说澳大利亚人很少,会不会无聊?”
“很多中国老人啊,我们都是帮儿子女儿带小孩的。那边有很多老年学校,很多人一个星期报了十几门课,我只报了两门……”
“你现在回来是探亲?”
“回来看我妈妈,她和我妹妹住一起。我每年总归要回来一两趟的。”
“老人家还在世啊?”
“九十六了……”
“如果当初随知青回城了,你现在会怎样呢?”他突兀地插进一句话。
“谁知道呢?我有个小姐妹,想尽办法回了城,结果老早得肺癌死了……虽说这两件事没什么关系。”老太太再次摇一摇头,“我要是回城了,或许现在还在上海吧,又或许和现在一样出国了。谁知道呢?没法假设的。”
他们在一个岔路口分手。走出一段路后,李生回头看看,老人正站在远处,在她面前是一个红灯,老人等待着。李生转身挤进人群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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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午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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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生差不多已经适应了新的生活。民办院校的工作,郊区的生活,性格各异的同事们,他都努力适应着。有时也会想,这辈子就这样了吗?就这样把自己安顿在上海远郊的这所民办院校?在这儿,原来是没什么学术可做的;学生愿意听他讲的也不多,愿意按照他的吩咐去看书做作业的就更少,学生们所需要的只是一个漂亮的成绩。同事们告诉他,不管怎样,他是不能给个难看的成绩的,不然学生们会闹起来的。
每天忙完学校的事,已是很晚。回到青年教师公寓,米兰·昆德拉的长篇小说仍然原样摆在桌上,一天又一天,封面积了细细一层灰尘。只有周末,才会稍有闲暇,但学校规定,即便周末,手机仍需二十四小时开机。
这随时待命的状态,让他总觉得时间并非完全属于自己,不能安下心来做些自己的事。周五这天,办公室几个同事说,附近有个人工湖,问李生要不要一起去。
周六一早,按照约定的时间,五六个人聚拢来,打了两辆出租车,不多时便到了人工湖。“哪里用得着打车嘛,这湖就在边上啊。”
李生看到人工湖,大声说。同事们笑,“你年轻,腿脚好,我们是越来越懒得走了。”
一行人穿过湖边公园,迎着闪烁的湖光走去。李生走得很快,不一会儿,回头一看,发现多数人还离得远远的,紧跟在身后的,是梁雁。他笑一笑,梁雁也对他笑一笑,“你走得好快啊,我都快撵不上了。”“你走得也快啊。”李生笑。
两人并肩走着,一时不知说什么好。梁雁比他早两年到学校。他刚到学校,由系主任介绍给大家时,梁雁笑嘻嘻的,说我终于可以不做小妹妹了。系主任瞥一眼梁雁,说你要做大姐大吗?梁雁哧哧地笑。梁雁自己说,我叫梁雁,大雁的雁,不是燕子的燕哦。
李生心说,记住了,梁上的大雁!面上只是笑一笑。
“你看,湖心的雕塑……”梁雁朝远处指了指。
“雕的是什么?”李生凝望着湖心的巨型不锈钢雕塑。
“我也说不上来,像个戒指吧……”
李生又盯着雕塑看了看,继续朝前走了。蓝的水,蓝的天,肆意在眼前铺展开,阳光又是如此炫目,有一瞬间,李生感觉到了加倍的孤独。
自此以后,去食堂吃饭,带学生活动,到超市采购,两人时常走一块儿,有时还会约着一起出门吃个夜宵。学校门口是没吃夜宵的地方,两人便走上一大段路,到人工湖边。夜里的风徐徐吹拂着,仿佛会有些什么事儿发生。李生听说过一些梁雁的事,她去年才和谈了五六年的男友分手。李生呢?和女友分分合合,说不清楚算不算单身。他想,自己喜欢梁雁么?其实是说不上来的。梁雁喜欢自己么?在他看来也不像。兴许只是这地方太空旷了,如果没人一起做事,会孤独得要命吧。
时间已是初冬,白天越来越短。太阳刚落,两人从学校门口骑了共享单车往人工湖走。共享单车刚刚兴起,他们便迫不及待放弃了步行。
来到人工湖边,太阳全落下了,澄澈的余晖洒满辽阔的天空。
“喝酒吗?”在一家川菜馆坐定,李生照例问。
“你喝吧,我喝水就行。”梁雁说。
“认识这么久,还没见过你喝酒呢。我还以为,山东人都很能喝的。”
“所以啊,我还是为李老师省点儿酒钱。”梁雁笑笑。
“原来如此,那可真是不必。我省下酒钱做什么?”李生笑。
“买房子啊,娶媳妇啊,用处多着呢。”
“买房子,我看还是算了吧,你比我多领两年工资,也没买房嘛。”
“那不一样,”梁雁抿一口茶水。
“有什么不一样?”
梁雁却不再接话,嚷嚷着饿了,刚好菜上来了,便低头一阵猛吃。梁雁吃饭时一向不注意形象的——或许是故意表现得不注意形象吧,李生想。
李生自顾自喝酒,一瓶两瓶,三瓶四瓶,话也渐渐多起来。
“你说,我们为什么非要留在上海呢?留下来了吧,却到了这么偏远的地方。和我们回到老家有什么区别?你呢,为什么不回老家?”李生直直盯着梁雁,似乎非要她回答不可。
“那怎么能一样呢?这儿毕竟是上海。”
“我到现在仍然不明白,为什么非要留下。我以前想过,如果我回老家的学校会怎样?我老家那儿有一所师范学校,我应该能进去的。我想,那样过一辈子也不错吧?”
“那你为什么没回去呢?”
“我也不知道。就像我有一次去面试,坐出租车眼看要迟到,我就想着,不去面试了,干脆让出租车师傅带着我到处走吧。可现实是,我仍然赶到了面试的地方……”
“你呀,就是想得多、做得少。既然留下了,成天想这些有什么用?”
“怎么能不想呢?是谁说的来着,不经反思的人生是不值得过的?唉,这是谁说的来着?我怎么想不起来了。我这记忆力是越来越差了。过去那么熟悉的东西,忘得快差不多了。”
“这些东西忘记了,你不也照样活得好好的?你看,你的生活多舒服,没人逼着你记这些。我就觉得,这样挺好、挺自在的。”梁雁嘴角挂下一溜红红的辣椒油。
“你怎么能这么想呢?你想想你的名字。”
“我的名字怎么了?”梁雁瞪着他。
“大雁啊,不是燕子。”
梁雁嘿嘿笑。
“你爸给你起这名字,得给予了多大的期望啊。只可惜是梁上的大雁……”
“怎么说话的你?”梁雁睁圆了一双眼。
“不是这样吗?难道活着就为了舒服?”
“难道活着是为了难受?或者是为了成天满口大道理?”
李生不说话,他从来没见过梁雁生气,心里是有些慌的,却不想表现出来。
“你知道同事们怎么说你吗?”
“我不在意啊。别人说我跟我什么关系?”
“别人说,你内心里看不起我们这些人。
可你不也和我们一样?你凭什么看不起我们这些人?你凭什么觉得自己就高我们一等?”
“我从来没这么想过啊……”李生额头渗出汗水。
“你刚才那番话不就是这个意思么?你没发现你身体里一直隐藏着的自己么?”
“我隐藏的自己?”李生迎着梁雁的目光,解嘲似地笑笑。
“傲慢,懦弱,不切实际……”
梁雁瞪着他。他莫名地有些心虚,目光闪到一边。
在他目光所及的地方,一群农民工模样的人,挤挤挨挨地围坐成一桌,正呼呼喝喝地喝酒,啤酒瓶摆满了桌面和桌底。两个人面对面划拳,一个站着,一个坐着,酡红的脸,喷溅的唾沫,爽朗的笑声,似乎要将整个小店掀翻。
“我只是愧疚,有时候,甚至想到死……”
李生声音很低,这辩解像是只说给自己听的。
“嚯,你这意思是,我们这些人都该死吗?”梁雁的声音冷冷的。
“我不是这个意思……”
李生盯着那些人,他们完全没注意到他。更多的人开始划拳,欢乐如啤酒的泡沫,翻了倍地快速增长着。这简直让他有些嫉妒。李生又要了两瓶酒,看看梁雁,已经吃完了,两只手放在桌下,直着身子,冷冷地瞅着他。他想,她至少还没离开。他应该做些什么,说些什么。他没想到,自己竟然如此在意梁雁。为了破解这尴尬的局面,他让服务员拿过一个酒杯来,斜过杯子,慢慢倒满,递向梁雁。
“我没别的意思……”
梁雁一句话不说,接过酒杯,一仰脖子,咕咚咕咚喝光了。酒杯重重搁在桌上,梁雁抹抹嘴角。
“没有你这样欺负人的!”梁雁说。
李生不明白,自己怎么就欺负人了。
“我只是想着另一种生活会是怎样?我为什么非要过这种生活吗?我不是非要过这种生活的……”许久,他小口啜饮着啤酒,慢悠悠地说。他不敢看梁雁,但她知道,梁雁似乎更生气了。为什么生气呢?他实在不能明白。
“你总以为有另外一种更好的生活,所以轻视现在的生活,也轻视身边的人。可其实根本没什么另外一种生活。你只是胡思乱想,只是不敢面对现在的生活罢了……”
梁雁说完,又咕咚咕咚喝了一大杯啤酒。
“假如我加入他们会怎样?和他们那样,什么也不想,只要喝酒就能这么高兴。”李生手肘支在桌上,手掌蒙住嘴巴和鼻子,目光直直地望着那桌人。
“你怎么知道他们什么都不想?你这还是看不起人啊。”梁雁说。
“我不是这个意思……”李生直觉得口舌干燥,不禁又举起杯子。
“我是真想加入他们,你说那会怎样呢?”李生说着,举起杯子,挪动脚步。他看到自己朝那一桌欢乐的食客走去。他说,我来和你们一起吧?他们说,来啊来啊,我们老早注意到你了。他说,我还以为你们没看到我呢。他们哈哈大笑。他在他们中间坐下,
回头看看梁雁,梁雁惊讶地看着他。他说过来啊,一起喝酒啊,你其实能喝酒的啊。梁雁还在犹豫,他们说这是你媳妇儿啊,快过来啊,一家人有什么不好意思的。梁雁的脸瞬间酡红了,但身子已经站起,举着空酒杯朝他们这边走来。一个人迎上去,很快给梁雁倒满了啤酒。他们喝啊喝,喝酒划拳,划拳喝酒。有人要跟李生划拳,李生说我不会啊,那人便大笑,说划拳怎么会不会呢?我来教你啊,一教就会。李生于是站起来,和他划拳。划拳喝酒,喝酒划拳。李生总是输,总是喝。
李生说,我学会了,原来划拳是这样啊。他们大笑,他们说你学会了,划拳就是这样啊,划拳就是喝酒,喝酒就是划拳。他们喝,他们喝,划拳喝酒,喝酒划拳,纷乱的影子映在墙上,冷冽的风从敞开的店门吹进来,没人觉出一丝寒意……
“嘿!嘿!醒一醒,我们打烊了!”
李生直起身子,懵懵懂懂地揉揉眼睛。
“要睡回家睡嘛,我们打烊了。”留着
齐刘海的女店员嘟囔。
“不好意思,买单吧。”
“已经买过了。”
“那女孩儿买的?”李生说。
“什么女孩儿?是那个工头买的。”
“工头?什么工头。”
“你不是和他很熟吗?他说你们是兄弟,你们啊……”女店员弯腰清扫他桌下的垃圾,动作幅度很大。后面的话沉在桌底,听不清。
李生走出小店,看看手表,已是凌晨三点半。路上人影全无。望向不远处的人工湖,湖周一圈零星的灯光,越发显得湖面幽暗。
湖心的雕塑倒是被灯光照得明亮。这雕的到底是个什么呢?他呆立了一会儿,看不出来。漫无目的地朝前走。路上越来越黑,完全不像上海了。起初还有些胆小,又忽然想,就这么胡乱走下去吧,又能怎样呢?会遇到抢劫吗?他嘿嘿地笑出了声。那接下去就是另一种生活了。这么想着,反倒精神为之一振,浑身自在舒爽,不由得甩开两臂,大踏步走进暗夜里。
— end—
刊于《青年作家》2019年第0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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