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的哲学 | 献给所有恋人

导读: 视频前两天已在b站发布 有人被我怂恿表白,惨被拒: 有人主动联系前任,发现对方一直在等她: 有单身狗居然听出音乐: 还有很多人觉得我在扯淡: 这期仍然是给孩子的信的形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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视频前两天已在b站发布

 

有人被我怂恿表白,惨被拒:

 

 

有人主动联系前任,发现对方一直在等她:

 

 

有单身狗居然听出音乐:

 

 

还有很多人觉得我在扯淡:

 

 

这期仍然是“给孩子的信”的形式,不是故意要占大家便宜,这种动情的主题,实在不适合真人出镜,太煞风景。以下是图文版,强烈建议大家先去看视频

 

 

 

 

唯一能与人类和宇宙相称的艺术,唯一能够引导他胜过星辰的,是爱欲

——安德烈·布勒东

 

 

 

你好啊,我是你爸爸。

 

再过不到一个月,我就要和你见面了,那场景我想象过无数次,面对你,这个宇宙中的小小奇迹,我一定会手忙脚乱不知所措,陷入慌乱与狂喜之中。

 

趁我还清闲且清醒,再给你写封信吧,距离上一封《不要围观他人的生活》已经过去半年了,这封信,我想和你聊聊“爱”。

 

 

 

“爱”这个词,会贯穿你漫长的一生,没有任何词汇能与之竞争。你会在人生各个阶段一再地追问:爱是什么?什么是爱?

 

为了不落俗套地回答这个问题,我翻看了大量与“爱”有关的文献,心理学家的定义、神经生物学家的度量、文学家的描述以及哲学家的阐释,最终整理出了一个关于“爱”的说明,一定能对你有所启发。

 

 

爱是一种幻觉吗?

 

 

关于什么是爱,人们似乎从未达成过共识。诗人说他看见“全宇宙四散的书页,由爱装订成完整的书卷”(但丁),哲学家断言,“倘若不通过爱,我们无法走进真相”(圣·奥古斯丁),“爱相信一切,并且从未被欺骗”(克尔凯郭尔),爱如同真理一般。

 

也有箴言家告诫我们:“爱不过是两种幻想的交换和两种表皮的接触”,“爱的快乐转瞬即逝,爱的伤痛终生难忘”,人们唱着“爱情不过是生活的屁,折磨着我也折磨你”;“去他妈的爱情,都是过眼云烟的东西”……别忘了还有那些科学家们,他们总是面无表情地向我们解释多巴胺,催产素、睾酮素的作用原理,冷静分析着人类的择偶偏好在进化心理学上的意义,直到他们也陷入那为之疯狂的爱情。

 

 

 

 

韦氏词典第九版中,关于爱的定义的前三条是:血缘关系或个人关系中产生的对某人的强烈感情;以性欲为基础的吸引;由仰慕、仁爱或共同兴趣所引发的感情

 

人们把爱分门别类:友爱、仁爱、慈爱、依恋之爱、温情之爱、伴侣之爱、激情之爱……

 

权威性学教材将爱概括为“一种对他人的强烈的情感寄托”,我们大概都能同意,但我更关心的是,这“情感寄托”因何而起,何以如此“强烈”? 

 

爱情是一种幻觉吗?需要认真对待这个问题。三四百年前,一位法国箴言家说“有些人也许永远都不会坠入爱河,如果他们从来不曾听到别人谈情说爱”,思想家卢梭也同意,让一个男人独自一人生活在一座孤岛上,也许能够一直到死也不会有性欲。一直到上世纪七八十年代,仍然有很多学者认为爱情是文明的产物,当时盛行的“情绪二因说”为这种猜想提供了理论基础。 

 

“二因说”认为情绪由“生理唤醒”和“认知解释”两个因素共同构成,著名的吊桥实验中,实验者让一位貌美女性分别在两座吊桥上邀请游客进行互动,其中一座是以惊险刺激闻名的卡皮兰诺吊桥,另一座则是普通吊桥。互动之后,美女会留下自己的电话,并告知对方日后可以继续与她联系。

 

 

 

 

结果危险吊桥组有半数游客在事后联系了美女,普通吊桥组则只有可怜的百分之十五。人们似乎错把来自环境的刺激解释成了异性的吸引力,错将“心慌”标记成了“心动”。

 

吊桥实验在学界引起很大反响,难道情况真的像研究人员所说的那样,爱情只是一种归因错误,一种被错误标记的生理唤醒吗?

 

情绪二因说有很强的解释力,心理标记会在很大程度上影响我们对外部刺激的体验。比如你将来遇到需要当众演讲的状况,感到紧张,如果爸爸告诉你,这种名为“紧张”的情绪只有一小半来自恐惧和焦虑,剩下的一大半都来自兴奋和期待,你或许会重新处理自己的紧张情绪。但“爱”和这里的紧张完全是两回事,这个词所蕴含的体验绝不只是某种情绪那么简单。

 

我会向你讲述我所认同的“爱的发生学”,并辨析这种发生学背后所蕴含的丰富哲理。回到前面的定义:对他人强烈的情感寄托,重点词:情感寄托。

 

人人都有“对他人情感寄托”,现代心理学用“依恋(attachment)”来指称这种心理。

 

英国心理学家约翰·鲍比(John Bowlby)在上世纪50年代提出了依恋理论,起初并不被重视,但随着进化心理学成为一个被广泛接受的研究途径,依恋理论在今天已经成为了发展心理学和社会心理学的核心学说。

 

鲍比发现,人的依恋行为系统从“摇篮到坟墓”一直都是活跃的,人生下来就是关系的寻求者,只要“触摸就会感到舒适”,就像我们家的猫咪一样。

 

 

 

 

鲍比说:

 

- 在人类大部分强烈的情绪之中,很多情绪产生于情感连结的形成、维持、中断和再续……根据个人的主观体验,一个连结的形成被描述为陷入爱河,连结的维持是一直爱着某人,失去伴侣则被称为哀悼某人。面临失去的威胁会产生焦虑,而真正的失去则会导致悲痛,同时这两种情形都可能产生愤怒……(Bowlby,1979)

 

依恋理论为爱情提供了一个新的理论基点,依恋需求才是一切情绪的发源地。吊桥实验也许可以被重新解释为,不是心慌被标记成了心动,而是危险的环境激发出了更多依恋需求。

 

关于爱情,依恋理论的结论是:成人对异性的爱与婴儿对双亲的依恋本质上是一回事,是同一过程的不同说法

 

- 依恋每一个被证实的特征在爱情上都有类似的特征,爱情大部分被证实的特征在婴儿身上也有类似被证实的、似乎可能的特征。(Shaver et al. 1988)

 

也就是说,你长大后在恋人那索要的东西,与你在我和你妈妈那索要的东西,本质上是一样的,这个东西就是“回应”(Response),具体而言,是对个体亲近愿望的回应,那是一切安全感的来源。

 

 

爱如依恋

 

 

有人被积极回应,有人被敷衍搪塞,长此以往,人们会形成不同的依恋风格或类型,大致可以分成安全、焦虑和回避三类。理解依恋类型,我们将获得一个观察人类心理的透镜。

 

在依恋理论那里,爱不是某种起落不定的情绪,而更像是一种绵延终生的“习性”,但习性的本质是什么呢?习性学认为,任何有一个习性的背后都有一个“行为系统”。

 

每个行为系统都有一个生物学功能,会通过特定的策略(初级策略),在特定的情境中实现特定目标,策略成功时,目标达成,获得收益,失效时,则会触发二级策略,以继续达成目标。

 

 

 

 

依恋行为系统的功能是“对提供支持的对象保持亲近,以确保其远离危险”,基本策略则是“向支持对象寻求实际的或象征性的接近”,目标达成便会“体验到安全感和被爱的感觉”。

 

这里要重点关注的是初级策略失败之后采取的“二级策略”,它有两种类型:

 

一类被称作过度激活策略(Hyperactivating strategies),此时我们会因匮乏和不安而对依恋关系产生过分强烈的需求,同时对威胁和拒绝的征兆保持高度警惕。正是过度激活策略导致了焦虑依恋类型,那是一种非常渴求爱又害怕受伤害的纠结状态。

 

另一类被称作去激活策略(Heactivating strategies),当被放大的依恋需求仍然得不到回应时,我们不会一条道走到黑,而是转而否认依恋本身的合理性,我们会回避亲密场景,用一种强制性的自我确认来进行补偿。去激活策略导致了回避依恋类型,无论如何地大声呼喊都没有人回应你时,你会告诉自己,他们不在乎我,我也不在乎他们的在乎,我根本不需要他们的回应。

 

焦虑依恋类型是一种敏感焦灼的状态,回避依恋类型则一种麻木僵死的状态,日常生活中这种人往往更倾向于表现出引人注目的自信与骄傲,你要知道那是一种补偿策略——得不到的东西会更想要,实在得不到就说那不重要,人必须依靠这样的认知策略才能生存到今天。

 

 

 

 

世人的行为表现千奇百怪,但内心深处不外乎这三种底色,世上无非三种人,安全的人,焦虑的人和回避的人,或者,有爱的人,缺爱的人和明明缺爱却假装自己不缺的人。

 

事实上,一个人不会泾渭分明地、 抽象地完全属于某种类型,更具体的层次上,我们的心绪常常在三种类型之中轮回,比如,你给自己的恋人发信息聊天,倘若对方没有及时回复,你马上就会陷入焦虑之中,如果对方一直冷落你,你便会开始自我劝解:没关系,ta爱回不回,我也没那么在乎ta。开始从焦虑转向回避,直到对方终于给出了你预期的回应,你才会重新获得安全感。

 

这种心理状态的轮转依然与索求回应的基本需求有关,我们的习性也由此养成:在成长过程中总是得到及时回应的人,未来会更少地陷入焦虑与回避,对生活保持更开放的态度,这叫自信——自信不是装出来的,是爱出来的。

 

研究人员将婴儿的三种依恋类型描述成大人的三种情感状态,并让实验参与者根据描述将自己归类,最终发现,成年人中这三种依恋类型的发生频率与婴儿非常相似。(Shaver et al,1987)

 

-无论是对社会成员进行的报纸调查,还是对大学生进行的典型研究中,哈赞和薛佛(1987)都发现成人中这三种依恋类型的发生频率与婴儿相似,并且被试对他们浪漫爱情关系的描述与他们的依恋类型成系统相关(罗伯特·斯滕伯格《爱情心理学》 )

 

以上是对依恋理论的简单介绍,对于“什么是爱”这个千古悬疑,当今学术界的主流答案是“爱如依恋”。心理学家认为,关系中的双方对彼此深层需求的“应答性”(Responsiveness)是爱最要的特征。(Clark & Mills 1979,1993;Mills & Clark,1982;Reis,Clark,&Holmes,2004)

 

这个简洁的答案得到了大量实证数据的支持。关于爱情的本质,依恋理论提供了一个还算坚实的基础,但依然有很多东西尚未澄清。比如哲学家威廉·詹姆士也曾把爱看成一种先天能力,但他却被下面这个问题给难住了:

 

“一旦少年喜欢上一位少女,那么这个世界上似乎就没有什么事物比与少女有关的一切更重要和更有意义了,这到底是为什么?”

 

接下来我们要讨论的成人的“爱情”,它源于依恋,却又那么特别,浪漫、富有激情、令人为之疯狂也使人备受折磨。

 

 

 

 

让我们再次回到定义之上,这次的重点是定语——“强烈的”。事实上,“强烈”这个词完全不足以形容“成人之爱”带给人巨大震撼。前人写道: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者可以生”,不久之前,美国马里兰州有一名失恋青年,身上绑着炸弹,闯进电视台,警告众人世界将要毁灭。他是个疯子,某种意义上却也是诚实的,对于热恋中的人来说,失去爱情就是失去了整个世界。

 

我们要问:成人的爱情何以如此独特?它如何从对亲生父母的依恋愿望转化成了对非亲非故、甚至只有一面之缘之人的炙热渴求?

 

 

陌生的身体

 

 

依恋理论认为成人之爱是孩童对双亲的爱的延续,这个说法只对了一半。若仔细分梳,在心理层面,成人之爱的确是依恋情结的延续,我们永远在渴求外界的“回应”。但身体与精神层面发生的巨大变化,使得成人之爱明显区别于其他任何形式的爱。 

 

概括来说,成人的爱情是我们第一次在生命中遭遇到一个“完整又陌生的他人”时产生的独特体验,这个“完整又陌生的他人”将在身体与精神两个维度前所未有地震撼我们,那一股自心脏涌出,经由我们的身体感官漫溢至整个世界的激情与狂热,便是对那种震撼的回应。在这个意义上,成人之间饱含激情的浪漫之爱才是爱的终极形态。

 

 

在身体之维,这种激情与“性欲”息息相关。

 

我曾在上期节目里详细讨论过“性欲”的由来,关于它,我们可以有两层理解:在物种繁衍层次上,性欲是一种被自然选择机制给定的本能,不要问为什么你会有那些难以抑制的欲望,没有那些欲望的人类不会留下后代,活不到今天来看这个视频

 

我们更关心的是精神现象层次的性欲,它来自一种由普遍诱惑导致的神秘感,孩童时代被监护者刻意压抑的性元素构成了我们早期生命经验中无法穿透的神秘感,围绕这些神秘经验,我们建构起了自己的快感生成机制——异性如谜题,交媾如解析,身体的本能冲动与无意识的欲求像两个齿轮啮合在一起,快感由此生生不息。(详见性的哲思:宇宙最幽深的谜,是ta的面容与身体)

 

在“遭遇他人”的意义上,成人的激情之爱离不开“性”,是因为唯有在成人爱情的秩序之中,我们人生第一次才有了“完整接触另一个人的身体”的可能。

 

我很难向你描述“第一次完整接触另一个人的身体”这句话所指向的经验到底有多么特别,以及它如何冲击了我们的被虚掩了、压抑了十几二十年的感官与心智。“一个完整又陌生的他人”如同神迹般降临在你的生活之中,你心潮澎湃,神魂颠倒,日常的烦恼顷刻间消散,你觉得整个世界都属于你了。

 

 

 

 

这种体验与借助色情内容与自慰行为获得的体验有本质差别,“色情”是一个值得认真探讨的问题,我们稍后会涉及。成人的爱欲包含了性的快感,但远不止于此。

 

遭遇完整又陌生的他人,在身体之维,指的是“完整接触另一个人的身体”,在精神之维,指的是一个异己的他者突然闯入了你的生命,在你同一性的生命经验中发动了一次“革命”。

 

 

同一性危机

 

 

要说清楚精神之维的震撼,我必须先解释什么叫“同一性的生命经验”。

 

自我心理学的发起者,心理学家爱利克·埃里克森(Erik Erikson)将我们的人生发展分为八个阶段,并列出了我们在每个阶段要处理的关键冲突,比如刚出生时是信任与不信任的冲突,之后是自主性与自我怀疑之间的冲突……那时我们的自我意识还很模糊,等你看到这个视频的时候,已经不记得当时的体验了,但你大概会和其他人一样,在青春期遭遇同一性与角色混乱的冲突,也被称为“同一性危机”或“身份认同危机”(Identity crisis)。

 

 

 

 

青春期(12-20岁),你的生活会发生巨大的变化,三件事在同时发生,1)二次发育开始,你的性器官在快速成熟,性意识开始萌发;2)你的自我意识越来越清晰,开始格外在意他人的评价;3)你的社会身份越来越丰富,你既是父母的孩子,又是其他人的兄长,是学校的学生,也是即将参与社会分工的小青年。

 

本就不稳定的自我意识,加上可怜的知识储备,你根本无法处理这些来自身体、精神以及环境剧烈变化,身份认同危机因此产生。你感到迷茫和焦虑,体会到被抛入世界的孤独感,生命中第一次开始问出“我是谁”、“我要去哪”、“人生的意义是什么”这些哲学问题,但不是因为好奇,而是想要一个确切的答案,让生活重新回到“正轨”,寻求一种一致性与连续性。

 

- 整合正在以自我认同的形式发生,而且超过了整个童年认同的总和。当重要的认同成功地将个体的基本驱力与他的天资和机遇联结起来后,各个阶段所有的经验累积便成了他的内在资本。在精神分析中,我们将这种成功的联结归功于“自我整合”……自我认同感是一种逐渐累积的信心——相信个体维持内在一致性、连续性的能力能够与个体对他人意义的一致性、连续性相匹配。(埃里克森《身份认同与人格发展》)

 

换句话说,我们希望自己在他人眼中,如同他人在我们眼中那样稳定与一致。

 

按照埃里克森的说法,克服同一性危机的关键品质是“忠诚”,我们需要一种近乎盲目的、信仰式的忠诚来确保那种一致性与连续性,确认“正轨”真的就在那里,这个时候,你需要寻找榜样、信仰,树立志向。但我要提醒你,在最根本的意义上,在反思的语境下,所谓连续性和一致性只是一种幻觉生活当真有正轨吗?“忠诚”必须默认某种不自觉自欺才能实现。

 

 

 

 

在这个意义上,同一性成了我们的铠甲的同时,也成为我们带上了镣铐和蒙眼布,随着自我意识变得越来越坚固的,孩童时代那个生机勃勃的世界成了井然有序的系统,万物开始失去灵性,我们说一个人“变得很自我”,指的是他开始忽视、排斥与他人和外物的联结,这个阶段,人的自恋情结到达顶峰。

 

这恰好构成了下个阶段的发展障碍,有意思的是,照埃里克森的理论,下个阶段——成人早期——的关键冲突是亲密与疏离的冲突,化解冲突的关键品质是“爱”。

 

 

偶然:爱的事件

 

 

“爱”是对“忠诚”的超越,它能瓦解一切虚伪的忠诚和隐秘的自欺。这里的爱,往往不来自于父母,成年之后,父母已经在你建构同一性的过程中被安置妥当,退居为“历史背景”,唯有恋人,那个意外出现在我们生命中的陌生人,能解除自恋者厚重的铠甲,将我们从虚妄的世界中心带离,超越同一性的幻觉。

 

根本上,爱情为受困在虚构轨道之中的我们带来了两个“革命性要,第一个要素,是“偶然性”。

 

 

 

 

哲人齐泽克曾这样评论道:

 

爱情是一场“遭遇”。这就是为什么大多数语言都把爱情描绘成“坠落”,如:“我们坠入了爱河”。爱情几乎是生命中最重大的事情了。就好像你过着一个轻松的日子,你很幸运,有一份工作,没事见见朋友,尚且没有爱情,偶尔会在某处留情。总之日子就是消磨在和朋友喝酒、无所事事里。突然间,很巧的,你在街上被什么东西绊倒,有一个他/她把你拉了起来,四目相对间,很自然地,你们相爱了。这是完全巧合的遭遇,但就是这样的偶遇会改变我们的一生。一切都变了。(Slavoj ?i?ek: Events and Encounters Explain Our Fear of Falling in Love | Big Think)

 

你不明白,怎么就“一切都变了”?

 

有首歌这样唱到:“我排着队拿着爱的号码牌,我遇见你是最美丽的意外”。某种意义上,是爱情定义了“偶然性”,在遭遇爱情之前,人是无法理解“偶然”这个概念的。

 

你偶然地来到世间,偶然成为某人的子女,偶然地做出各种选择,偶然地遇见了某人,而那个人也和你一样偶然地来到世界,偶然地成长,做出各种选择,偶然遇见了你,这一连串偶然,没有任何知识能做出解释,它是一个谜,就如同我们的生命一样。

 

很有意思,我们偏偏将这种奇迹般的绝对偶然唤作“命中注定”,将它认作命运。正因为它是一个无从解释的谜,反而有资格被我们当成了人生的终极答案,就像那首歌最后唱到的:总有一天,我的谜底会解开”

 

 

 

 

你以为自己生活在巨大必然性之中,偶尔有些小意外,爱情的出现提醒你,偶然性才是生命的底色,生命本身就是最意外的事件。当你意识到这点时,“一切都变了”。

 

- 就像他们说的那样,你甚至会不由自主觉得你过去的一切都是为了成就这个无与伦比的时刻。一个关于爱情的幻觉就是如此:“我这一生都在等你啊”。就是 这些让爱情从日常琐事中脱颖而出成为一个“事件”……作为“事件”的爱情就是刻骨铭心的“偶遇”,用更哲学一些的话来说,它不断回溯记忆和过往,带来伤痛,也带来意义。(同上)

 

这里的“事件”不能在常识意义上理解。在当代哲学的语境中,只有那些过往知识无法诠释的现象才能被称为“事件”。事件超越认识框架,因而才显现出一种“偶然性”,事件自身很难被解释,但它的出现却为其他事物赋予新的意义。

 

在“事件”面前,其他事物只能降格为它的原因或是后果:对宇宙来说,大爆炸是一次事件,对世界来说,工业革命是一个“事件”,其他都是它的前因后果,对一个人来说,爱情是一个“事件”,爱之前和爱之后的人,不是同一个人——它迫使你回到偶然性的立场上重新解释你循规蹈矩的、充斥着“伪必然性”的生活,而那些虚假的必然性之所以存在,是因为我们放弃了介入生活的权力,放弃了作为一个生命主体的基本责任。

 

 

 

 

我们没有真的在创造生活,我们只是逗留在上一个事件的结果中,或是徘徊在下一个事件的原因里。事件是一种被转化为必然的性的偶然性,因为这种转化,“必然性”本身的失去了合法性,偶然与必然的虚假界限消弭了。

 

-  事件是一个激进的转捩点,这个点的真正维度却是不可见的——在事件中,改变的不仅是事物,还包括那些用于衡量改变这个事实的指标本身。换言之,转捩点改变了事实所呈现的整个场域的面貌。(齐泽克《事件》)

 

因此,突然降临的事件会令人疯狂。没有遭遇过爱情的人,完全不能理解那种疯狂。我们很难用“理性”的语言来讨论那种状态,除非我们能颠倒理性本身——也许,日常才是难以察觉的昏沉之梦,所谓清醒只是一种更彻底的愚昧?

 

在我看来,这不是一种猜想,而是一种必须辩证接受的生存境况,如果你认同“人生如梦”这个道理,那么只有“梦”本身才是最真实的,现实只是梦中的梦而已,如此说来,痴狂之人反而是觉醒之人,最盲目之人反而是目光最明亮之人

 

与其说爱情会蒙蔽我们的双眼,冲昏我们的头脑,不如说爱情重置了我们被社会规训调教好的评价体系甚至是视觉系统,所谓情人眼里出西施,一位英国哲学家(Simon Blackburn)评论说:恋爱中的人并不是字面意义上的瞎子。他们确实能看到对方身上的赘肉、肉疣和斜眼,但奇怪的是他们不在乎这些缺点,甚至有可能发现这些缺点令他们着迷……恋爱中的人们不仅虚构他所钟情的对象,还会在自己的想象中虚构他/她本人

 

这种现象也令弗洛伊德印象深刻,他说:这种性领域评价过高的现象总让我们深受震动——事实显示,爱情对象一定程度上享有不被批判的自由,而且其所有特征都得到了更高的评价。(转引自伊娃·易洛思《爱,为什么痛》)

 

我曾论证“面容之美”来自一种秩序感,多数情况下,这种秩序感是由文化和进化偏好共同决定的,爱使人无视那些规范与偏好,生成了属于自己的秩序。恋爱中的人获得了一种超凡的想象与虚构能力,他成了一个自己生成意义并独断地解释世界的人 。

 

听不见音乐的人以为跳舞的人都疯了,是当局者迷还是旁观者更迷而不自知,恋人不是失去了自我,而是做回了自己,别人看来,他们深陷其中不能自拔,当事人自己眼里,他们只是向往自由,不愿再回到牢笼中。

 

 

 

 

思想家帕斯卡早就断言:爱即理性。大多数人口中所谓的“理性”,本质只是一堆未经自省的习性和惯性。

 

必须承认,人的生存有其灰暗的一面,一个人只要活着,就会不知道他为什么活着,孤独是生命的底色,唯独在爱时例外,但人们宁愿忍受荒谬的生活,对爱与激情却保持警惕,说那是一种沉沦、坠落、迷失,这恰恰是生活之所以荒谬的原因。

 

这种过于浪漫的“爱欲存在主义”与今天主流爱情观格格不入,现代社会的理想爱情,应该是一种平衡了理智与情感、精神与物质,令人感到舒适与安全,互相支持且不会侵蚀彼此“独立性”与“完整性”的完美关系状态。这种精致的现代爱情观被法国社会学家伊娃·易洛思(Eva Illouz)称之为“心理健康福利的功利主义”。

 

- 它要求爱情定义与健康福利定义相一致;这一定义根本上拒绝痛苦受难,还号令人们要把自我利益最大化……若爱情是痛苦的来源,那么它必定是个错误,是对双方人格兼容度的错误估计,是敦促人们进行自我了解以修正他们的痛苦并导向一个更成熟选择的信号

 

- ……爱情对象的选择必须要走出潜意识的虚妄和掌控;如果它是健全的,就必须就交给理性把握,同时它是自我认识的对象;它能带来愉悦感和福利,最重要的是它能够并应该维护与肯定一个人的自我利益。(伊娃·易洛思《爱,为什么痛》)

 

爱欲存在主义或心理健康功利主义,现在我们有了两种立场来认识同一种现象,爱是人生最难破除的幻觉,或者,现实才是那个幻觉?并非爱不可思议,而是爱还原了生活本身的不可思议性,爱恰恰是最真实的“事件”。

 

 

 

偶然,是来自“事件”的偶然。爱情在连续的生活中制造了一次断裂,事实上,这次断裂向我们揭示一种更深层、更隐蔽的连续性——对爱的需要。

 

我们欲求金钱、权力、地位,我们焦虑,我们回避,我们虚张声势,那偶然的断裂逼迫我们承认,这一切都是前面所讲的自我确认的补偿,是对爱的代偿,“爱”才是一切目的背后的目的,一切习性背后的习性,一切秩序背后的秩序。生活不过是人代谢爱时放的“屁”。

 

 一切事务的优先级都排在爱之后,它能治好你的拖延症,抑制你的恋物癖,甚至瓦解色欲——爱欲的身体之维被单独激发并成瘾化之后的产物——热恋中的人能免疫色情的粗暴诱惑,寻求某种更深邃完满的体验。爱情的魔力并不来自诱惑,而来自解放,这种解放能让我们超越一切惯习和瘾头。前面那位哲人说:

 

-  真正的爱情自在的就是充足的,它使性变得无关紧要——但正是因为“从根本上说,这不重要”,我们才能够完全享受它,而没有任何来自超我的压力。(齐泽克《超越死亡的爱》)

 

何止是性欲,炙热的爱情让生活乃至生命都变的不重要——准确地说,变得轻盈、变柔软了,我们因此得以真正地享受生活与生命。

 

法国哲人阿兰·巴迪欧晚年与年轻人探讨什么是爱情,谈话录于一本名为《爱的多重奏》的小书中:

 

-  说到底,爱是这样的一个时刻:事件洞穿生命。这样才能解释何谓“为爱疯狂”。因为爱是无法被归结任何规则的,不存在任何爱的法则……“相爱的人是孤单的”,因为在他们眼中,只看到爱情,看不到世界。唯有相爱的人一直拥有差异性,并且从差异性出发来体验世界。……爱和性成为一种原则,成为用来支持生活中的革命的可能性。

 

 

差异:存在与生成

 

 

第二个革命性要素,是差异来自“他者”的差异

 

巴迪欧在书中问出了一个在我看来极为关键问题:当我们从“二”而不是从“一”出发来体验世界时,所体验的世界是怎样的?从差异性而不是“同一性”来体验世界时,世界到底是怎样的?

 

 

 

 

女哲人西蒙娜·波伏娃曾描述过那种体验:

 

- 人的爱情和神秘之爱的最高目的,是与被爱者同化。……女人试图用他的眼睛去观察;她阅读他看的书,喜欢他喜欢的画和音乐,只对同他一起观赏的风景和来自他的想法感兴趣;她接受他的友谊、他的敌意、他的见解;当她寻思时,她竭力听到的是他的回答;她的肺里想呼吸的是他已经呼吸过的空气;不是从他的手里接过来的水果和鲜花,没有香味和味道;她的主观环境空间颠倒了,世界的中心,不再是她所在的地方,而是意中人所在之处;所有的大路从他家出发,并导向他家。她使用他的话语,重复他的手势,染上他的嗜好和习惯性动作。她让自己在生活偶然性中崩溃,她生活在他的天地中。(西蒙娜·波伏娃《第二性》)

 

在他者带来的无可消弭的差异之中,原有的生活在偶然性中崩溃,恋人与自己分离,渴望与对方同化,恋人会觉察到“视差”的存在,先前稳固的世界图景开始松动,它在一分为二之后又合二为一,世界开始重新生成了。

 

ta会有一种冲动,会想要借对方的眼睛看,借对方的耳朵听,用对方头脑去思考,恋人想要把自己体会到的一切美妙经验分享对方,ta因此表现出非同寻常的灵感、想象力与表达欲,一个平时木讷少言的人,很可能在热恋中可能变成一个颇有灵气的诗人、歌手、小说家、演说家、画家甚至手工艺人……总而言之,ta成了一个创造者,一个参与了世界生成的人。

 

那情形就如巴迪欧所说的那样:

 

-  爱并不把我们引向高处,也并不把我们带向低处。它是一个生存命题:以一种非中心化的观点来建构一个世界,而不仅仅为了我们的生命冲动或利益。

 

-  建构与体验不同:在山村中,某个宁静的傍晚,把手轻搭在爱人肩上,看夕阳西下即将隐入远处的山峦,树影婆娑,草地宛如镀金,归圈的牛羊成群结队;我知道我的爱人亦在静观这一切,静观同一个世界,要知道这一点,无需看她的脸,无需语言,因为此时此地,两人都已溶入同一世界之中;当此际,爱就是这种悖论,这种同一的差异性与差异的同一性;当此际,爱存在着。

 

- 她和我,我们一同溶入这唯一的主体,这爱的主体。透过我们之间的差异性,世界朝我们展开,世界来临,世界诞生,而不再只是填满我们的视线。于是,爱一直是一种可能性,一种参与到世界之诞生的可能性。孩子的出生,如果这个孩子是爱情的结晶,那么孩子的出生正是这种可能性的一个精彩例证。(阿兰·巴迪欧《爱的多重奏》)

 

“想象力或创造力的获得”,“可能性的出现”,“新世界的诞生或生成”,无非是同一个意思的三种说法,你一定能明白那是什么意思,那就是“存在(being)”的本来意思,也是“生命”作为一个动词时的意思。我同意那位思想晦涩难懂,私生活饱受争议的哲人的说法——爱是“最属自己”的东西,“被爱俘获时,便等于被扔在了最属自己的存在里,爱(拉丁语amor),意为“我想存在”(拉丁语volo ut sis)……我爱你,我希望你“是你所是”的存在。”(阿伦特与海德格尔 《1925-1975书信与文献集》 转引自《哲学家与爱》)

 

 

 

 

怎么和你描述那种“自我的存在”与“世界的生成”呢?我们由宇宙中的各种元素组成,生于一片混沌之中,在一声声应答里,一个关于“我”的幻象出现了,一个实然的世界凝固了,投下巨大阴影,我们成长,开始懂事,脑子装下一个又一个概念,生命旷野上布满了观念的铁轨,我们急驰前进,我们寸步难行。

 

直到“他”的出现,以一种前所未见的、异乎寻常的方式回应,或者说,触动了我们,让我们为之惊叹,为之沉醉,随后视差出现,随后视域融合,“我”的幻象开始模糊,逐渐失真,世界重新变得潮湿,变得柔软。

 

记得吗?那是你刚来到世界时,整个世界在你眼前生成的景象,一个充满了可能性的神奇宇宙。我们的恋人,那个奇迹般的陌生人,唤醒了我们感官与记忆,让我们重新回溯并生成自己的生命,重新解释过去,重新假设未来,重新发明现在。

 

那时,我们“最属自己”,我们“是其所是”,我们全然地“存在”着。

 

 

 

 

波伏娃在书中援引了一段表述,可以作为这部分内容的总结:

 

- 爱情在使我们摆脱自身的同时,也自我显示。我们在接触异于我们并补充我们的东西时得到自我肯定。爱情作为认识的形式,在我们一直生活的景致里揭开了新天地。重大的秘密就在这里:世界是他者,而我也是他者。再也不是只有我知道这一点。更有甚者,是有人告诉了我。(波伏娃《第二性》)

 

原来,定义中最重要的词,是“他人”。

 

 

存在之真理:我爱你

 

 

巴迪欧说,爱是通向真理的步骤,是一种体验,在这种体验中,某种真理被我们构建起来。回到前面那个问题:成人之爱为何如此强烈,如此特别?因为那是一种前所未有的“遭遇”,一次带来解放的革命——

 

身体的遭遇,是与他者合二为一的交融;精神的碰撞,是将自我一分为二的解放。分合之间,生命绽开,世界生成,人发明自己的真理。

 

我猜想,成人体验到的爱之迷狂,某种意义上是一种“新生之狂喜”,那种狂喜与我们出生时体验的分娩之伤痛形成对照:彼时,我们与母体一分为二的同时,弥散的意识开始聚合为一。分离之伤和禁锢之痛转化成了绵延不绝的依恋需要,最终在成人的爱情里得到了彻底的回应。于是,在“初生”与“新生”之间,人们执着地寻找真爱,一次次死去活来。

 

 

 

 

在常人眼中,他们被名为爱情的幻觉折磨得死去活来,简直愚不可及,而那些方死方生的幽灵亦无法与常人解释他们眼前看到的一切,这不是什么主义、立场之争,二者之间隔着巨大的认识论与生存论鸿沟。

 

那正是我想通过这封信揭示出来的东西:爱欲通过杀死日常来唤醒生命,在爱人眼中,那些一边将爱贬斥为幻觉,却沉湎于另一些更为粗鄙的幻觉而不自知的人,才是真正的“死人”(死人也想新生,他们会迷恋各种商品,以期它们能为僵死无趣的日常带来偶然与差异,让世界重新生成)。这也是为什么爱与死总是在文艺作品里成对出现的原因,只要活着就不知道什么是活着,只有“死”过一次的人才真正地明白什么是活着。

 

用哲学的语言来说,作为意义源头的爱欲持续释放着一种辩证张力,它综合了偶然与必然,谜题与答案、梦境与现实、同一与差异、甚至综合了生与死。“常-人”是同一理性投射的“符号”,“爱-人”才是制造差异辩证运动的真正“主体”; 

 

用上一封信的话说,爱人是最彻底的“直人”,在跌落(fall)中存活于爱欲的深渊里,常人则是形形色色的“间人”,垂死攀附于那个象征权力与金钱的高塔, 殊不知那塔只是人们试图进入深渊而不能,转而向另一方向寻求代偿而产生的排泄物堆砌而成的危楼。

 

 

 

 

汉娜·阿伦特曾说道:爱首先是一股生命的力量;在世之人都知道一个事实,这股力量控制着我们。没有在这股力量中经历磨炼的人不算活着,他不属于在世之人值得一提的是也是那位饱受非议的哲人的学生,两人之间有过一段令彼此终生铭记的,却为世俗所不容的禁忌之恋。前面说过,爱超越了所谓的“忠诚”,真正爱的忠于那奇迹般的偶然性。

 

照巴迪欧的说法,当我们同另一个人说我爱你的时候,我们是在宣布:“那曾经是偶然的一切,我想要从中获得更多,我想获得一种持续,一种坚持,一种投入”,我要忠于我们之间那无与伦比的际遇,我要将那些偶然,变成我们的命运。渺小却勇敢的凡人,敢于直面这一偶然的事件,向另一个凡人说出了爱的宣言,自不量力的宣言,让无以名状的事件获得了意义,被诠释成了彼此的真理

 

两个凡人因此攫住了无常命运的主权。即便那是一趟充满风险的旅程,一次前路崎岖的冒险,即便这个世界日夜不休地生产着不计其数的轨道、制服与镣铐,等待重新捕获他们,至少此时此刻,他们成了真正意义上的生命主体,世界属于他们,他们是自由的。

 

 

 

 

诗人为自由的恋人们写下献词:

 

参与她

永远惊人的身体

不同部位间

操演的

排斥与吸引

 

参与这可爱的星云

同时进行的

分解

与结晶

冷却与燃烧

 

这就是我挚爱的恋人

永远在生成

一直被发明

 

(卢卡《爱情发明家》,转引自汪民安《论爱欲》 )

 

读这封信的你,会在漫长的人生中一再地回忆起那分离之苦,感到孤独无助,但不要忘了,你也是爱所创造的所有可能性中最美好的那个,是爱最精彩的例证,是我和你妈妈生命中最特别的“事件”。

 

愿你能勇敢去爱,享受爱情的美好,也体会它带来的疼痛,拥抱爱的浪漫与自由,也接纳那些遗憾与失去。所以,满怀热情地去呼唤,去回应吧,人生虽漫长,但生死之间,也只有爱而已,愿它永远围绕着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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